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街边喝气水的孩子,总是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我对这些花花绿的人工色素合成品,完全没有想喝的欲望,看到这些反而总让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情景。在汾市乡下住的那些年,乡间人虽然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庭,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在那以大瓷缸喝凉白开的年代里,喝汽水似乎向征着一种时髦,十八寸的黑白彩电上疯狂的播放着汽水广告,掀起一阵关于饮料的流行狂潮,它那诱人的风味,以及人们对他的渴望,就像当年流行的“松毛卷”,“喇叭裤”一样。我小的时候渴望喝汽水,不是因为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在农村能吃饱饭就让人很开心了。记忆里仿佛永远吃不够,更别说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村里的红白喜事,还有就是逢年过节。即便有也总是喝不够,要喝到汽水好像必须得有隆重的仪式和场面。我清楚的记得过年家里来人客时,父亲把几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汽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嗞嗞地冒着跳跃的汽泡,猴急的我几乎一口气就喝光了,然后美美的舔添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那甜蜜中夹杂着辛辣的滋味让人像着了魔的迷恋。
有一回,我在上学路上碰到了村里一屠夫的儿子,屠夫的儿子名叫小光,或许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吃肉吧,胖得没个人样,他爬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想去把粘在枝叉上的一只蝉取下来,我回头一看,树下,他放了一瓶刚喝过的大半瓶汽水,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
我偷偷地靠近那瓶汽水,并且伸手悄悄的打开,然后不顾一切的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谁知那屠夫的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高大的梧桐树上“腾”下来就冲我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气急败坏的对我骂粗口,非说叫我赔偿不可,我诺诺的站在梧桐树下,任由他对我漫骂,最终年少的自尊和屈辱让我忍无可忍,我从鼻子里噗出一把浓鼻涕,狠狠的摔在他脸上,等到胖子阿光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拔腿就跑……
当时在家乡下,那时农村不像现在一样白天晚上都有电,到了晚上,到处黑漆漆一片。家里没有电灯,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盏煤油灯,“煤油”有一种刺鼻的气味,在农村也叫“臭油”,多数农户家的煤油灯像一个葫芦状的造型,煤油瓶的底部有个可以调拔火苗大小的开关,上面有一条棉线,从瓶口直通瓶底,点上燃烧的棉条便可获取光明。
有一次,母亲把煤油装在空了的汽水瓶里放置在一饭台的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倒,当下两眼发白,口吐白沫,母亲慌忙的把我送到了当地人民医院,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这件事,后来成了家人的笑谈,即便这样也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读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家里的姑姑要出嫁了,在她快要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个饱,至少喝到呕气才放手。第二天,我一直在办酒席的庭院前窥探,看杂货店送汽水的老板来了没有。
到了上午9点多,终于看到代销店的老板用一辆农用拖拉机把汽水送来了。那些刚送来的汽水和几箱白酒一起被堆栈在宽敞的屋檐下。提了两瓶黑松的汽水,我飞快的跑到村头一个沤肥的草房里,那个沤肥的草房,也相当于一个临时的茅厕,多数是农村人用来放置农具,尿桶和肥圈的地方。但那一天,我早就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个最安的地方。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就像蟋蟀一样。
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身体里好像装了个抽水的机器,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把第二瓶汽水也灌入腹中。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趴在草垛上,等待着呕气,慢慢的,肚子里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热气翻涌出来,呕-----长长满满的一口气从鼻腔冒出来,冒得我两眼都是泪水。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走出那个草房。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的温暖,好像一下子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在那个茅房草里喝汽水的时候,我闻不到茅房里的臭味,忘记了人间的烦恼,觉得自己是那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年叹息的情景,当我重复说:“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更幸福的事了吧!”心里百感交集,眼泪就忍不住的要落下来。
贫困的岁月里,人反而最能感受到那些深刻的幸福。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特会持家的人,贫困的生活教会了她很多实用的“技巧”。比如母亲煮饭时会特意的下多碗水,等饭煮到快七成就熟的时候,揭开锅盖,用一铁勺把上面奶白色的米汤盛出来,米汤一盛出来后冒着清淡的稻香,不多一会儿,上面便结成了糊状,糊上反着一层油亮的光。
米汤加少许盐,加上切碎的青菜便可做成一家人吃饭用的“高汤”清洌的米汤加上一汤匙白糖也可以是吃饭前可以充饥的一道营养甜品,最难忘的便是在饥肠辘辘时,回到家里,母亲拿来大瓷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然后浇一匙猪油,一匙散装的酱油,接着把白米饭用调羹拌匀。坐在家里的老房子的门槛上,细细的品味着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和爱的香气……
在那些清贫的岁月里,其实作为孩子最简单的要求往往来自于一些粗糙却能填饱肚子的食物,那些曾经渴望能吃上的食物,和今天相比,不见得是什么真正好吃的东西。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母亲养了四头猪,家里几块菜地全种上了大片的白菜,蕃薯藤,猪婆菜等农作物,可四只猪根本就不够吃,母亲把那四只猪当宝贝一样供着。要知道那时农村人没有什么手艺,不出门打工,也赚不到外块,一年到头的经济来源就指望着那几头猪了。
母亲是一个很心细的人,冬天时会给猪圈里垫上厚实松软的稻草,让那些猪儿有个睡觉舒适的地方。
夏天天气热,猪圈里散发着糞便腥臭的骚气,母亲便会拿来木桶,挑些干净的井水把猪圈冲得干干净净,夏天到了,猪圈里蚊蝇满布,那些猪儿便用短小的尾巴使劲的甩粘在身上的蚊蝇,母亲说,猪和人一样睡不好不长膘,便从药铺买了些高链锰酸钾兑上清水给猪冲澡。这样可以防止蚊虫叮咬。也可预防瘟役。
高锰酸钾是一种医用消毒粉剂,只要一小搓倒入大桶的清水里面,轻轻一晃,整桶水便呈现出深深的紫色,用高锰酸钾水冲过的猪仿佛穿了一件紫色的外衣。几天后,那些好看的紫红色便褪去了。家里不多的剩饭剩菜,一些洗米的泔水,和一些食物残渣全都是它们的食物。农村的孩子,家里猪养得多的,每个人都得外出山间或田地里头摘些野猪草给家里补给。打猪草是件体力活,也枯燥,一般的孩子不愿去。
记得小时候,每天放学回来,我也是最怕听到母亲提篮叫我去山上打猪草的声音。可我有种情况最愿意去,那就是背着母亲,拿个空的水果罐头瓶,偷偷地把一些剩饭加点母亲腌的豆鼓,悄悄的藏在竹篮里,到了野外就和同伴一起,你一瓢我一瓢的抢着吃。那种记忆中的满足到今天回忆起来,搜索了所有的美食,却再也找不出那样的味道了……
自幼在乡村长大的我,想起童年时代关于吃的,好像除了一些山上的野果和烤红薯之类就没有什么了。这些东西在农村经常能吃着,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唯有在童年时代吃过少数的几次“高档”的棉花糖在我的记忆中却有着丰富的记忆。
记得当时们镇上住了一个卖棉花糖的老人,他每天上午九到十点钟的时候,都会挑着一个做棉花糖的机器,沿着村里的石板路在各村落间穿梭。他手里的铃铛轻轻一摇便会发出一串串清脆的铃声。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得到。顽皮的嘴馋的孩子听到铃声,便一窝蜂的随着卖棉花糖的老先生走,孩子聚集得多了,老先生便在村头祠堂的屋檐下找个空地,开始做棉花糖了。
只见老先生把细细的白糖放入一个网状的漏斗容器内,那机器黑乎乎的却非常神奇。老先生用手把一个开关按顺时针的方向使劲的摇上十几圈,糖在加热器里不多时就溶解成了糖浆。棉花糖机呼呼地高速旋转;经由离心力的作用,把溶解的糖浆由网状漏斗容器里的细孔喷射出来,样子像小时候看《西游记》里蜘蛛精吐丝一样。
喷射出来的糖浆遇到空气就成为一丝一丝棉柔的固体,做棉花糖的时候加些人工色素进去,做出的棉花糖便有了讨好的颜色,这时只要拿一根竹签将糖丝一层层黏起来,一枝澎松又好吃的棉花糖就做好了。老先生在我的印像中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他像一个超人,拥有着孩子们无法想像的法术。
我深深的记得,每当太阳下山,夕阳即将落下之际,老先生便收拾东西回家了。老先生是个好人,有时会把没有卖完的棉花糖,或者残留在机器里的糖碎,送给没钱购买的孩子们免费品尝。当老先生起身离开时,就看见他浑身都沐浴在黄昏柔美的霞光里。那个背影,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心灵深处的美感全都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土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清溪里摇曳的一株肥硕的狗尾草,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小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不一样毛绒绒的小狗。有时幸福来自于夜里看到几只飞舞的萤火虫,几粒发光的星星或者一盘圆圆的明月……
多年后,经历了人生的各种酸甜苦辣,我固执的认为: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相对接。因此很多事情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贵的人有其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的,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烦忧,这便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