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的《咏柳》,是一首咏物诗。一般来说,咏物诗只有在题目中才点明所咏的事物,在诗句中并不会明确出现这项事物的名称。但是诗中所用的艺术手法,以及涉及的相关意象,都要切合所题咏对象的特点,才能紧扣题意。
【经典简介】
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唐代著名诗人。少时因文辞隽秀而闻名,三十七岁中进士,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后又历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秘书监、太子宾客等职,可谓仕途通达。他生性旷达不羁,好饮酒、擅书法,清谈风流,晚年更自号”四明狂客”。天宝初年,贺知章归隐故乡的镜湖,不久去世,终年八十六岁。
其诗大半亡佚,《全唐诗》今存一卷二十一首,其中尚有不少是郊庙乐章和宫廷唱和之作,然而管中窥豹,也足以感受那种风流达观的盛唐韵味。他的诗不尚藻彩,不避俗语,清新自然,而以六首绝句尤为高妙。
《咏柳》是他的咏物代表作,由一株春柳写到无限春意,小中见大,构思十分巧妙。诗中多用比喻、拟人等各种手法,状物形象逼真,情态自然,素来有”赋物入妙,语意温柔”之评。
【经典赏析】
贺知章的《咏柳》,是一首咏物诗。一般来说,咏物诗只有在题目中才点明所咏的事物,在诗句中并不会明确出现这项事物的名称。但是诗中所用的艺术手法,以及涉及的相关意象,都要切合所题咏对象的特点,才能紧扣题意。比如曾巩的《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写春天柳树飞絮的景象,用”乱条”指柳枝,”飞花”指柳絮,”倚得东风”则令人联想柳枝在风中舞动的景象。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柳树,但句句都是写柳。贺知章这首《咏柳》也是一样。
在”碧玉妆成一树高”中,”碧玉”两个字,就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是拟物,二是拟人。碧玉,顾名思义,是青绿色的玉石。古人的诗篇中,经常用碧玉来比喻流水、植物等事物,比如”晋祠流水如碧玉”,”圆荷翻风碧玉软”,这些比喻,都是为了显示绿色的光润、流丽,生机勃勃。因此,最为平常的一种解释,就是认为这棵柳树绿得如同碧玉一样。但是在这种解释里面,这句中唯一的动词”妆”却没有容身之地。考虑到这一点,把”妆”理解为妆点、点缀的意思,就可以理解成柳树上缀满了如同碧玉雕琢而成的叶片,十分美丽。更为宏大的手笔,则是认为”妆”可以引申为妆饰,这整棵柳树都是由一整块像树那么高的碧玉雕琢而成的,把那种铺满视野的美丽的绿色写得淋漓尽致。之所以用”树”这个量词,也是为了写枝条叶片的繁密饱满。
也有人援引前代诗篇,说碧玉不是真的玉,而是人名。南朝宋时代的《碧玉歌》里,描写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碧玉,是姑娘的名字。破瓜,又称分瓜,古代文人因为瓜字可以分为两个”八”字,二八一十六,就用破瓜来指代十六岁,而这个指代,多用在少女身上。”碧玉破瓜时”,就是说这个名叫碧玉的姑娘年方十六,正是还带着点稚气的青春年华。
现在我们形容小户人家的漂亮姑娘,都说”小家碧玉”。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不同,这个女孩子不是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让人感到高不可攀的公主,而是楚楚可怜,说不定还有些天真俏皮的邻家少女,因此更加亲切,更加惹人怜爱。
在这个典故的语境之下,”妆成”好像顺理成章地可以理解成梳妆打扮的意思,姑娘打扮好之后,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但是无法想象,一个漂亮姑娘梳妆打扮,”碧玉妆成”之后,诗人会直接跟上”一树高”三个字,比喻做到这个地步,未免就太直接,太煞风景了。我们只需要保留对这个典故的理解,让自己浮想联翩:诗人笔下的这棵柳树,不是夏天里已经枝繁叶茂的老柳,而是早春二月时刚刚长成叶片,露出一种婀娜姿态的春柳,它的姿态里甚至还有一些稚嫩,就好像年轻的碧玉姑娘一样,美得天真而不张扬,恰到好处。
“万条垂下绿丝绦”。”万条”,是夸张的写法,形容柳条的繁密与生机勃勃。”丝绦”,就是丝带。这里有一个小典故。《南史》中记载,刘悛之在益州,也就是现在的四川做刺史的时候,曾经不远千里给齐武帝献上几棵四川的柳树。这些柳树的特色是,柳条特别长,就像垂下的丝带一样。齐武帝非常喜欢,说这些柳树”风流可爱”。试想,用纤细的蚕丝编的带子,光泽绚丽,轻柔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诗人就是用这样的丝带来比喻柳枝的轻盈美丽。而且他还刻意强调,这是”绿丝绦”。前面用”碧玉”比喻柳树的颜色,这里又用”绿”,再度突出了春柳色泽的清新可爱。另外,写柳枝的形态时,诗人用了”垂下”两个字,可见这柳枝不是随风飘拂的,而是安静地垂落下去的。轻薄柔软的丝带,只要一阵轻风就会飘舞起来,乱人眼目,但这千万条丝带一样柔嫩的柳枝,却只是静静地垂在那里,一丝不动,展现了一种极尽安宁、静态的美。
“不知细叶谁裁出”,柳叶的形状本就是修长的,诗人又加上一个”细”字,越发突出了它的纤巧与精致,也令人继续想象:柳叶精巧如此,柳枝、柳树的形态,该是何等婀娜动人?紧跟着的”裁”字,则是在说,仿佛有什么人拿着剪刀和尺子,像做一件衣服一样,精心地描出它们的形状,再予以剪裁。我们形容一件人工物品的精美,都称赞它”巧夺天工”,但是诗人偏偏反其意而用之,他认为,这片片柳叶精致得简直不像自然生成的,一定是出自什么人的巧手——但究竟是谁呢?在全篇的最后一句,他给出了答案:”二月春风似剪刀”。
早春二月,柳条上刚刚吐出细而窄的叶片,这时候的风,也不是温柔的”吹面不寒杨柳风”,而是乍暖还寒时候,仍带着料峭春寒的风,吹在脸上可能还有些微微的刺疼。把这样的春风比喻成剪刀,真是恰如其分。
这首诗的前两句,都是以比喻的手法写柳树的形态:春天的柳树通体碧绿如玉雕,柔软的枝条如同丝带一般静静垂下来。把柳树比作玉石和丝带,两者一为刚,一为柔,却都是静止如一的。到了后两句,一个”裁”字,一阵春风,暗暗用了拟人的手法,也在这静止的美之上增添了十足的动感。仿佛听见柳叶萌生的细微声响,仿佛看见柳条飘舞的优美身姿,一切都是因为春风的妙手精心拂过,唤起无限的盎然生机。
通观全篇,诗句所描写的对象从柳树到柳枝,再到柳叶,呈现了诗人的视线逐渐由整体向细节过渡的完整过程,他描写的东西越来越细小,越来越精致。无论玉石、丝带还是宛若裁剪而成的叶片,都蕴含着人工制造的意味。但是到了”二月春风似剪刀”,整首诗的气氛忽然就由静而动,鲜活飞扬了起来。而读者也一下子恍然大悟,不必说什么巧夺天工,这巧手的裁剪者原来就是春风啊。从前面渲染强调许久的人工,忽然一跃而写造化天工,这个转折合情合理而又毫不突兀,可见诗人布局谋篇的功力。
诗题为《咏柳》,但是”二月春风似剪刀”之下,又何止是在写这一株柳树。春风吹拂,万物复苏,大地回春,想必将视线从这棵柳树上移开的时候,满眼也都是欣欣向荣的绿意。这种因小见大的笔法,王夫之称为”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贺知章就是这样从一棵垂柳身上,写出了春天的无限生机。
为什么要选择柳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花草树木,来作为描绘春天的媒介呢?柳树发芽很早,古代民众的《数九歌》里就写道:”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可见柳树返青是春天到来的一个重要标志。诗人们当然也关注到这一点,他们纷纷赞叹:”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客舍青青柳色新”“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都是写春柳的清新色泽和盎然生意。就是李商隐《咏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虽然写了秋天杨柳的萧瑟,也仍对春天里随风飘拂的柳丝念念不忘。由此可见,柳树总是和春天分不开的。
选自《小学语文》2019年1-2月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