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到达呼伦贝尔那夜,下了很大的雪。机舱内暖黄的灯光全部打开,舷窗上面刚落的雪逐渐融化成水滴。陌生乘客都站起来,从行李箱取各自的行李,口音各色声响嘈杂。提起放在座位下的提包,穿上厚厚的毛衣,围巾和手套,以抵御从西伯利亚涌来的风雪。
爸爸的朋友,许叔叔,来机场接我,机场的白色灯管昏暗摇晃,广播不断重复着这班刚刚抵达的客机。许叔问我,冷不冷。我说,还好。而后他沉默的开车,红灯时把一张地图递给我,说,你看看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我送你去。我微笑着说,谢谢你许叔叔。他笑出声来,可见平素应是开朗健谈的。
他打开了车后座的灯,便于我读地图。我在摄影杂志上看过,关于呼伦湖区村落冬景的一套照片,那真是好看。天地之间一切纯白,干净的令人惊叹。于是我的目光在湖区附近逡巡,寻觅一个目的地。突然许叔说,我去过一个牧村,莫日朗,夏天很漂亮,冬天也应不错,可以一去。我说,那好。随即在地图上找到了它。
二
清晨五点启程,天还未大亮。去莫日朗的公路因大雪阻塞,格外不好走。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雪野,湖水,白色覆盖的丘陵,线条柔和而可亲。昨晚的大雪已停,阳光刺眼。我把自己武装成一个球,背着重重的背包。车时而经过空旷的草原,速度急升,车后的雪扬飞得老高,在太阳下反射出不同的光彩。下午到达陌日朗。许叔把我交代给牧人家,反复确认了我的电话号码之后离开,我送他走到泊车的高冈下面,他回过头对我说再见。我看着那车驶向白茫茫的远方,一群不赴南的鸟随之飞散。
向西望去的时候,正当金红色的落日坠入远山,晚霞被染成了凛冽的腥红。山间的夜雾颜色如血,紫罗兰色的云层趋近黑暗。这种风景,或许在一些无名油画中出现过,色彩被晒干结痂在浩瀚冰原之上,使人撼动。月亮升起在重重远山之上,傍晚中的山呈现出清醇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黯淡下去。
慢慢地,光线被夜色糅合,变得稀薄。夕阳隐于有郁郁葱葱树木的山脉之中。脚下雪地松软,踩在上面有清脆欲裂的声响。空气冰冷清新如洗。走回村里的时候,寄宿的人家等我一起吃饭,热的汤和烤肉,用盐灼炒的纤细蔬菜。男人们喝酒、弹琴、唱歌,女人们吃得很快,之后便忙于家庭琐事之中。房间里气氛热烈浓郁,我对厨房里的阿妈说要出去走走,她头向中厅探了探,说,也好,他们太吵闹,接着她笑了起来。我也笑,说,不是,我很喜欢你们。她说,那好,你与它同去,它识得路。说着,她指了指外面那条猎犬。我说,谢谢你,阿妈。她忙说,不用谢不用谢,多穿上一点,风尖的很。我说,好。
出了房门,我低头看走在前方的猎犬,它的毛色光亮顺滑,不像城市里的狗那般生性好奇,倒显出一种勇敢凛然的大气来。月光冰凉而且明亮,普照这片雪所覆盖的土地。天空藏蓝,仿佛丝绸料子一样柔软温婉。在这样的时刻回忆梦境,有关童年、旧所抑或故人。当我从那些旧时熟悉的环境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再见这样的风景,心中的感慨也寡淡下来。继续前行。用冻僵的手按手表的荧光开关,显示时间19:17。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骑着马过去,马蹄声落在雪地上有暧昧沉闷的声响。骑马的男子穿羊皮袄,褡子上挂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他嘴里唱着蒙古长调,旋律古老而枵薄。我坐在雪地里看着他,猎犬在我的怀中蜷缩着假寐,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至他消失在以星空为尽的黑暗里。我不禁想象,这马背上的民族,学会走路不久即会骑马,好马的传说也会世代流传。马蹄声间便有一场帝国残梦。是时疾风如泣,是英雄迟暮时仰天的惋叹,是在怀念那一个@赫的王朝。
蒙古初冬的一个夜,我躺在雪地中,睁开眼睛,望见漫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布苍穹。寻觅,试图找到自己认识的星座。仙王座,仙后座,小熊座,大熊座,一个一个数过来,心绪悦然。
第二天一早,穿一件羊毛衫,披一件毛呢风衣,竖起衣领去金黄色夹杂雪的草地上散步。直到日光渐明,才惦念回途。晨雾消散得不见踪影,而我在它的另一方喝完了一杯加了奶的青茶。坐在高耸的白桦之间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左边白桦的叶子还掺着绿意。信手撷下一片完整的嫩叶,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就这样躺在白绿色初冬之中,起来时日已当头。我忽然觉得口渴,抓起一把雪,品味它的清凉甘甜。长时间的日晒,嘴唇干燥起皮,用牙咬住撕去,有锐利的痛感,血液流出。用雪块擦洗,熔化后在掌心变成了浅红色的汁液。
我在呼伦湖结了冰的近岸上游走,拍照,用记事本写下一些景物的细节。向岸边的高岗奔跑,空气过于寒冷,以至于我停下来大口呼吸的时候肺部疼痛。站在山冈顶上,可以看见湖的中央充满蓝色,动人得像是不经世事的亮瞳。我知道那里生活着柔软的光芒与湖水,银蓝色的天际,若隐若现着。
下午四点,太阳向西。我在走回村庄里的时候,才发觉进了生人。仔细观察他,像极昨夜骑马而去的男子。家中的大女儿名叫乌兰,正在屋里屋外的忙碌:把马牵走拴在木桩上;从棚里抱出干草给它;给来访的男子温酒和奶酪。乌兰把酒递给他的时候脸色泛红,而男子也要她不要再忙,看得出他们是情侣。
许叔约定五点半来接我。乌兰和那个男子伴我去公路旁。我对乌兰说,你们很好。她羞涩地微笑,过一会儿问我,明夏还来不来。是你们的婚期么,我笑着说。她点头,脸已通红。那男子也说,尽量要来呀,我们这里夏天更漂亮。我说,好。只见他一边往我的提包里放一条崭新的羊毛毯和几大块奶酪,一边抬头说,那就说定了,这些你路上吃,你穿的单薄,羊毛的暖些。
我为这淳朴的温暖感觉惊诧。在冰冷的城市里,我几乎不曾为人世稀薄的温暖而感动,我以为他距离我千里万里,却不知能与它在陌生地方相识短暂的人身上体会。我以为它要等我的皮肤已经迟钝冰冷时方能再次感受,却不知能与它再次相逢于一个约定的夏天。
三
又是外有落雪的窗。又是温暖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