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又称荷月,北京已到盛暑季节,是荷花盛开,莲蓬结实,菱藕上市的旺季。王府从五月初一起,开始运进天然冰块,每房都备有硬木制作的冰桶,内衬锡里,融化的冰水通过桶底下的小孔流出。每天,由太监往各房送冰,以供瓜果等食品保鲜。冰桶盖上,有四个轱辘钱形的排气孔,排出冷气便可调节气温。从六月初一开始,饽饽房制作“水乌他”(满语),是用奶油、白糖等原料做成,浅绿、浅粉、浅黄诸色皆有,每天午睡后,由太监及时送到各房,供“上头人”食用,供应一直要到七月十五日以后才终止。王府的殿堂高大,通风良好,一般都较凉爽,加以室内的坐垫,一到夏日都换上了米黄色的用葛、纱制作的垫子,几案上的鹿头樽和各式瓷瓶都插满了精制纨扇,给人一种不扇自凉之感。自入伏之日起,里边凡供奉“观世音”的地方,都新增净水碗,每天清晨都要换上“井华水”,至出伏日止。
入伏日,京都习俗,讲究“贴伏膘”。有句俗话:“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王府的吃法与民间虽不尽同,但在出伏日,阖府上下都吃饺子(即煮饽饽)。王府规矩,外面各处各行的仆众均自备饭食,惟独属伏,发给银两,购买肉面等食物,在各处自己包饺子,一到入伏这天,府中剁肉之声四起。故王府里流行这么一句话:“六月里,乐呵呵,上下全吃煮饽饽。”六月二十四日为关圣帝君寿诞,王府祭以“少宰”(即全猪全羊,没有牛),祭毕,猪羊全分给各处各行,由他们分食之。王府成员差不多均不吃肉食祭品。所以,“六月里,乐呵呵!”也包括一年之中难得分到的肉食祭品。在同一天,我家还有一个热闹的庆祝活动——“荷花生日”。
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本为江南旧俗,苏州尤其盛行。在一些记述京都岁时活动较为详细的古籍中,均不曾记述“荷花生日”。《北平岁时志》和《北平风俗类征》等近代专辑,关于“荷花生日”也只字未提。我家之所以庆祝“荷花生日”是有来由的,大约,在乾隆初年,我的六世祖母佟佳氏(即信郡王福晋),从南方清来一位女画家,冷吟居士(姓氏不详),为■(上山,下昆)山人,诗词书画造诣颇深。佟佳氏也工词章。由于她俩有共同的爱好,故结下了翰墨姻缘。女画家把苏州极为热闹的“荷花生日”活动,一一介绍给了佟佳氏。“是日,……画船箫鼓,竞于葑门外荷花荡,观荷纳凉。……”她还给佟佳氏绘制一幅以荷莲荡为背景的《行乐图》手卷,并画了十二幅册页,内容都是画苏州荷花生日即景,极为生动丰富。此后,我家就兴起了庆祝荷花生日的习俗,相传不衰,直至1924年王府解体始止。
我家庆祝“荷花生日”,是在二十四日清晨。各个殿堂门外,摆设红白荷花各一盆(要摆到七月十五日才撤去)。室内的花瓶,都插上荷花和鲜荷叶。这一天所用的餐具,无一不是以荷花造型的,食品也无一不冠以与荷花有关的名儿,如,荷叶鸡,荷叶肉,清汤荷叶莲子羹,虽与贾宝玉所喝的莲子羹不尽相同,如论色香味则恐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如,大冰碗,内盛鲜莲子、鲜藕、鲜菱角、鲜核桃……全呈白色,高雅纯洁,令人不能不想起这“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之花的生日,分外的清新。这天所吃的主食为荷叶饼和莲子糕,最后,每人必喝一碗荷叶粥,才能统称吃了“荷花筵”。
我六岁那年,在“荷花生日”那天,冒冒失失闯进了“拥翠含芳”书斋,遇上我父亲和伯父(王爷)在那儿举行“荷花生日”雅集,在坐的有画家、诗人和京剧演员,如侯喜瑞(著名架子花脸)、耿喜斌(艺名“小百岁”,丑行)、赵连升(武生)等社会名流,父亲见我已经进来,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训斥,便命我为客人斟酒。不慎失手,碰坏了我家仅有的八只荷花杯中的一个。这种荷花杯与白居易诗写的“寂寥荷叶杯”和戴叔伦诗写的“酒吸荷杯绿”所指的荷叶杯不同,诗人所写的荷叶杯,是在鲜荷叶中心凹处撕去绿纤维下连茎,酒倒入杯中,顺流直下能达茎孔末梢,可谓天然酒杯。我家的荷叶杯则系乾隆粉彩陶瓷制品,造型特异,杯子外缘中部有个碧绿莲蓬,孔通杯内,倒酒入杯,莲蓬也随之灌满了酒,饮者喝干了杯中酒,灌在莲蓬内的酒随之流入杯中,给饮者的感觉,酒若清泉,是喝不尽的。荷叶杯一经打碎,我立刻感到大祸将至,非挨一顿好打不可。幸得侯喜瑞先生出面解围,起身把我领出了书斋,来到桐荫堂西南角的莲花池边,伸手摘了一朵白莲,一同折回“拥翠含芳”回报父亲说:“我们同到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食此花蕊花瓣,当能延年益寿。”众人果然将分到的花蕊花瓣放在小盖碗形酒杯中,斟满筛热了的上好原封白酒。少时,举杯同饮,皆曰:“美极,美极:实在清香!”这时,我才如释重负,跟着大伙笑了。
苏州兴起“荷花生日”旧俗,找根据是没有的。古籍中说,六月二十四日原为观莲节,这起自一个传说,古代有个女子,名叫晁采,在二十四日这天,与她的丈夫,各以莲子互相馈赠。有人问晁采,此举为何由?她引诗以答:“闲说芙蕖初度日,不知降种在何年?”这传说当然是无稽的,然而“荷花生日”比之什么神仙的生日,到也有趣得多。至今,我还要叙实这些活动,也不怕涉嫌什么“怀古之幽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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