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沉月之夜

　　献给女神的祭礼

　　燃烧吧锋利的蓝色光束

　　让愤怒贯穿白色的身影''

　　当王子听见脚步声时，他倏地把书本阖上，放下。少顷，耳畔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声音：殿下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爱妃不需要知道。王子执起搁在一旁的宝剑，把它系在腰间。时候到了，本王子要出发了。

　　殿下要前往神殿了吗？

　　王子回过头，凝视着眼前的蓝玫瑰，那绕到腰间、深蓝色的曲发，精致如洋娃娃的脸蛋，还有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闪烁着爱与温柔。他浅浅一笑，拇指拭了拭剑柄，又用手握住。祭典可是历代国王登基前夜必须出席的，祈愿并且接受女神的祝福，本王子不可能缺席吧？''

　　蓝玫瑰没有答话，只是凭窗而立。明净空廓的夜空挂着一轮圆月，深沉而苍蓝的光芒点缀了蓝玫瑰的娃娃脸与长裙。窗下是皇室花园，开满了蓝玫瑰。身后的王子将她拥进怀里，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秀发，依恋地问道：''爱妃，你说本王子应该许什么愿望？

　　贤明的君主会为国家、人民祈愿；愚昧的昏君只会想到自己的权力。''蓝玫瑰一面抚着头发，一面眺望那一园蓝玫瑰，回答道，而我相信殿下是明君。

　　王子执起她的玉手，不答腔。他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满园的蓝色玫瑰，月下，它们就像水静无波的海洋，清纯而娴静，同时深邃而诡秘。忽然，执着她的手紧了紧，那双依恋的瞳孔变得深沉起来。他低语：''还记得嘛，这花园原是长了白玫瑰。本王子命人将蓝色的粉末洒在土壤上，让这些玫瑰变成了蓝色——那好像叫作，蓝色妖姬吧？

　　不。在这以前，这里也开过蓝色的玫瑰。她在心里说着。

　　他又低声问道：记得蓝色妖姬的花语吗？

　　蓝玫瑰霎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王子凑近了她的耳边，嘴唇一开一阖的，接着，松开了怀抱，迈向大门，一开，一阖，把她独自留在寝室里。

　　门外站着两名侍卫，守着准国王与未来皇后的寝室。王子对他们吩咐道：''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倘若发生那种情况你们知道怎样做。

　　听见侍卫响应'遵命'，王子拭了拭剑柄，又紧紧抓住，扬袖而去。

　　八年前，他十八岁，迎娶了十六岁的她作他的王妃。那时他们真心相爱。

　　蓝玫瑰轻抚发丝，靠着窗槛，凝视着眼前的蓝玫瑰丛。一片湛蓝的海洋，水平如镜的，在微风轻拂下，偶尔泛起了涟漪，非常好看，甚至有人说过这景色就如她一般美丽。然而，绮丽的花丛下长的是刺，就如深海也有暗涌一样。她忽然在想，自己这朵玫瑰又带着多少尖刺，刺痛了爱郎多少次。

　　马的叫声传进寝室，她知道爱郎起行了，一股不安窜上心头。这阵子流言传得很厉害，说有人要在祈愿祭典上作乱。这个消息当然也传到王子那里，不过王子似乎不以为然。然而当接到父亲的讯息后，蓝玫瑰知道事情再次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可以阻止他前往祭典，只有暗示他当心。可惜她的努力似乎枉费。

　　王子仅仅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那样肯定呢？''

　　然后，王子的说话开始变得诡异。刚才他的话语，仍然刺痛着她的心。

　　蓝玫瑰闭着目，回想着她听过的消息、接过的讯息。

　　趁着国王驾崩、他要成为新国王的时候。

　　就在祭典当日，准国王独自走进女神的祭坛，那时候守备最弱。

　　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已经不想再想了。她瞄瞄书案上的书本，就是王子刚刚阅读过的那本，却没有特意翻开来看。

　　她从床下取出了短剑，把它带在身上。是时候执行她的使命了。她早有这个觉悟，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重新走到窗前，一只脚跨了出去。花园里的蓝玫瑰依然绝丽。

　　无论承受多少次伤害，我依然单纯地、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寝室传来'——'的一声巨响，门外的两名待卫面面相觑。良久，才懂得把门踢开、冲进去，却发现卧室早已空无一人。

　　神殿外，祭典人员替王子披上白袍，象徵以谦和纯净的心来参见女神。王子吩咐所有人留在外面等候，正欲走进祭坛，忽然有侍卫跑过来，向王子说了一些悄话。

　　众人见侍卫面色煞白，然则王子只是付之一笑，颇不在意。他嘱咐身後的卫士：''没什麽，就在这里待命好了。说罢，握着腰间的宝剑，独自进入祭坛。

　　我们又见面了，王子殿下。

　　王子听到了甜美的声音，瞬间，粉蓝色的流萤从四方八面飞舞而来，凝聚在祭坛末端的皇座上，绘出一名女子的轮廓。女子的长发和长衣是湖水的蓝，还有蓝晶晶的眼眸，全身散发着品月的光芒。

　　王子单膝下跪，恭敬地说：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女神大人。

　　蓝色女神嫣然一笑：对呀，对你来说，是。说罢，示意王子平身。

　　大抵在每个人出生的一刻，女神大人便见过我每一人吧，知晓我们每一人的存在吧？

　　蓝色女神轻抚她的长发，笑而不语。

　　''在祈愿以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王子殿下。女神问的时候故意兜圈子，''你对於历代准国王都是孤身进来拜见有何感想？

　　王子挑了挑眉，笑着回应：在下已经派人布下严守，因此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管专心拜见就好了。

　　刚落话，外面传来了一声咆哮，接着是刀剑交锋的声音，和混乱的厮杀声。王子暗笑，显得异常冷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女神又问道：但是，如果有漏网之鱼呢？

　　一把锋利的蓝色长剑猛然从後方杀出，架住了王子的右颈。王子倨傲地抬头，睨着身後的人影：是你。

　　人影缓缓从阴暗的角落步出，是个中年人，脸上一团凌乱的蓝髯毛。他轻蔑笑地道：''想不到我一直待在这里吧，王子殿下。

　　王子依旧仰首说道：蓝胡子，你这卑鄙而虚伪的人！

　　你应该礼貌一点啊，好歹我也是你

　　哼，我都差点儿想不起来！王子嗤之以鼻，拇指狠狠地往佩剑的刀柄刮了刮，又用手将其牢牢攫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虚伪！

　　没错，女儿是我派去当内应的！这些年头，我们一直筹划，要从你们手上，夺回属於我们族人的东西！蓝胡子深恶痛绝地怒吼。我早看穿了你的虚情假意。听好了，女儿一会便来助我一臂之力，且看你这负心汉如何跪地求饶！

　　果然是这一着，不愧是妖姬啊。王子反手拔剑，朝後方挥剑，蓝胡子向後一跃，王子趁机转身发动猛攻，双方终於开战。

　　女神静静地观看着，她从不干预历史循环与种族纷争，也不偏袒任何一方。

　　因此她没有对蓝胡子的潜入加以阻止。因此她任由蓝剑与银剑斗得你死我活，任由王子手里的宝剑被击落，任由蓝胡子将他的剑抵在王子的喉咙。

　　蓝月深沉的光线洒在两人的身上，隐约看见两人都喘着气，蓝胡子仍然愤恨地瞪着王子，王子还是高傲地睨着对方。

　　女神暗自叹了一口气，终究开口问道：

　　蓝胡子，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何以如此执着？

　　蓝胡子的嘴角勾起了苦涩的弧度，他心痛地凝视着蓝色女神：女神大人啊，我也曾经受过您的祝福啊！为何您要抛弃我们？

　　时移世易，往复循环，乃世间定律。我并没有抛弃你们。

　　所以女神大人才要将女儿赐给我，对、那真是最大的祝福……她是我们的希望啊！蓝胡子忽然感慨道，一双眼睛闪烁着盼望。

　　女神闭上眼睛：''为何你总不明白！我把女儿赐给你，并不是让她替你复仇啊！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麽！王子看准时机，一把攫取被击走的银剑，往蓝胡子刺去，可惜先被蓝胡子看穿，於是'轰'的一声，王子手中的剑再次被击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刚劲抛物线，直插在祭坛中央。

　　''放弃吧，你的剑法斗不过我。蓝胡子尽量压抑着声线中的怒气。

　　王子冷笑了一声，说：我是不会相信预言之诗所言的！''

　　你在说什麽？''

　　以为我是那种只会在寝室设防的人吗？王子冷不防地大喊，紧握双拳。我保证，你那假惺惺的女儿在踏出皇宫以前，已经成为了凋零的玫瑰！

　　你！

　　蓝胡子力竭声嘶地咆哮着，手中的蓝剑发出刺眼的光芒，呈火焰的形状，彷佛在燃烧。在沉月的见证下，他将愤怒刺进了王子的胸膛——

　　王子只听到大门被撞开的声音，那份撕裂的痛楚并没有到来。当他回过神来，只发现他的王妃挡在他身前，剑无情地穿过了她单薄的身体，蓝血缓缓从被贯穿的地方流出，染遍了她的白裙。

　　她的裙是白色的。

　　她的血是蓝色的。

　　蓝胡子愣住了，他的声带在剧烈地颤动：''蓝、蓝玫瑰……''

　　王子看见蓝玫瑰缓缓回头，她的脸上绽放着一抹清纯的微笑，清纯而不带一丝污垢，犹如夜空下的蓝色妖姬，一心一意地守护着它的爱。王子的心突然被什麽重重地刺痛了一下，锥心之痛令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你忘了吗！那个可是你深爱着的女子啊！

　　王子彻底地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从她身後把她紧紧拥住。他分不清是他自己在战栗，还是怀中的她在颤抖。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千言万语卡在他的喉咙，甚至是唤她的名字他都做不到。直到怀里的她开口吟诵：

　　''倒在王子臂弯里的蔷薇

　　遍流深蓝的鲜血

　　在这终结与启始之夜

　　让我在这里凋零吧''

　　王子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却见蓝玫瑰莞尔一笑：''预言之诗……第十七章。''

　　''那、那书本……是你写的？不、第十七章没有这些诗句……''王子的思绪万般紊乱，他开始不知道要说什麽好了。''不、你……怎可能知晓一切……''

　　如果事情属实，他不就是错怪了她吗？她一直真心真意地爱着他，她是如此善良；而他，他竟然怀疑的她，竟然怀疑这个义无反顾地爱着自己、又是自己深爱着的女子……

　　他跪了下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注意到她头上戴着的蓝玫瑰，视线变得模糊了，他轻轻触碰它，直到左手滑落在她的脸庞。

　　''假的人……当然要以……假的事物衬托……''蓝玫瑰无力地说。

　　他使劲地摇头道：''不！你并不虚伪，我不应该说那番话！你真挚地爱着我，而且是那麽善良！''

　　蓝玫瑰想起了什麽，虚弱地说：''怀里的……短剑……父亲说……用来保护……自己……没有拔出过……你……可以拿出来……''

　　''我相信你！相信你！''他的眼里泛起了涟漪，终於凝结成豆大的眼珠，宛若细雨般落下。

　　她依然温柔地微笑着，尝试拭去他的泪痕，她的声音缥缈得几乎听不见：''不要紧的……我们能回到起点的……能像八……年……前……''

　　双手滑落。然後，再无声。

　　祭坛沉默了。因为心痛。因为哀恸。因为断肠。

　　蓦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呐喊划破了宁谧的夜空，划过夜空下的蓝玫瑰园。园内，蓝色的玫瑰在泣血。

　　王子蜷伏在地上，臂弯里躺着凋零的蓝玫瑰。不！他猛然想起，还有一个方法，还有一个希望。

　　他跌跌碰碰地跑到蓝色女神跟前，绝望地哀求道：''女神大人啊，请您救救蓝玫瑰！请您让一切都回到八年前，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重来！''

　　''王子殿下，历代君王不是为国家、人民的福祉，就是为巩固自己的王权祈求。''女神的话里埋藏着无限的悲伤，''为了一个女子，难道不是很可惜麽？''

　　''为了她，我什麽都可以不要！''

　　女神摇头道：「难道你要再次让蓝玫瑰痛苦吗？」

　　''不……正因为我这次所犯的罪……''王子低下头，阖上了眼帘，诚恳地忏悔着。''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她。''

　　女神暗叹一口气，不作声了。她转向了蓝胡子。蓝胡子早已泫然流涕，他瞧了瞧王子，又定睛仰望女神，默默地颔首。

　　顷刻，王子感到一片温暖的光芒搂着他，搂着蓝胡子和神殿里每一个人，又将世界拥进怀里。然後，什麽正一点一点地融进了这片光，一点一点地褪去。最後，只有蓝色女神的呢喃在回旋。

　　''你果然没有变呢，亲爱的王子——''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就不会有所谓的'记忆'存在——''

　　********************

　　蓝玫瑰放下了钢笔，将书本阖上，心里说道：终於完成了。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的书本，彷佛看到了八年後那双因为执剑而长满了厚茧的手，怎样拿着这本书。她把心里那份淡淡的哀伤给抹去，把这本书收到放行李的箱子去。

　　我只能够用这个方法来帮助你，希望这次你不再需要为我难过，希望这次……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蓝玫瑰的思绪。少顷，蓝胡子在女儿的房门前出现，手里握着一把短剑。

　　''听好了，女儿。''蓝胡子将短剑交到蓝玫瑰手里。''带着这剑，好好保护自己，可以的话偶尔拿出来练练。''

　　''他是不会伤害我的，父亲大人。''蓝玫瑰肯定地说。

　　蓝胡子走到窗前，俯瞰庄园里那些他亲手裁种的蓝色妖姬，缓缓开口：''你好好待在他身边，直到他要成为国王的时候，我会给你讯息……我们在祭典时下手，顺道让你见见你母亲——''

　　蓝胡子吸了一口气，好像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女儿。蓝玫瑰却在此刻插话：''我们真的要复仇吗，父亲大人？''

　　''女儿，我们会成功的。''蓝胡子把双子搭在蓝玫瑰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夺回属於蓝玫瑰族的东西。''

　　蓝玫瑰神色黯然，默不作声。她把短剑藏到放行李的箱子里。短剑旁边放着那一本书，封面刻着几个金色的大字：预言之诗。

　　''嘶——''马鸣声把蓝玫瑰从回忆中唤醒，她坐在马车里，轻抚着秀发，凝眸看着窗外的蓝玫瑰庄园。王子凑到她耳边道：''想不到世上真果有蓝玫瑰呢。''

　　蓝玫瑰两颊微红。

　　''这些玫瑰本来并不真是蓝色的。我们在土壤洒下了蓝色的粉末，粉末溶於水中，玫瑰的根部把水分吸收，就被染成蓝色。''她解释道。''它们真正的名字是蓝色妖姬。''

　　''蓝色妖姬吗，名字真动听。爱妃，告诉本王子，你喜欢这些玫瑰吗？''

　　蓝玫瑰点头。

　　倘若爱妃喜欢，本王子可以命人在皇室花园里洒下粉末，将园里的白玫瑰变成全部蓝玫瑰。''王子搂着她的纤腰，轻语。''作为送你的礼物。''

　　''有殿下这份心意便足够了，有没有蓝色妖姬都没所谓。''她甜丝丝地说。

　　王子温柔地抚着她那深蓝的曲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爱妃，你知道蓝色妖姬的花语吗？''

　　''有人说，蓝色妖姬象徵着虚伪。因为它们本来不是蓝色的，那层蓝衣就像伪装的面具。''蓝玫瑰若有所思地说。

　　王子笑说：''可那些都是'有人'的片面之词吧？告诉本王子，蓝色妖姬真正的花语是什麽？''

　　蓝玫瑰莞尔一笑，依偎在王子的胸膛。

　　''清纯的爱，与敦厚善良。''

　　也许爱就是注定无数次地彼此伤害。

　　然而，无论承受多少次伤害，我依然会单纯地、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直到凋零之时。

    五年级:粢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