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贵有“警句”。读过高尔基散文诗《海燕》的人,有谁能忘怀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的呼喊;鲁迅的《无题》诗,即或人们不知道或记不清这首诗的全文,但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却成为一代又一代革命人民处世的准则。文学史上有不少作家作品,就是因为创造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言警句,而名垂千古的。唐人许浑的诗句“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人们至今仍时常引用的名言,而他那首诗的全篇,读来却意味平平。宋人潘大临只写了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就因催租人至,败了兴头,续写不出。但仅此一句,却成为千古佳作。
正如陆机《文赋》所说:“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文学作品中那些生动凝炼、饱含哲理的警句,就象山中的美玉、水中的珍珠,令全篇为之生辉。因此,我国古代作家都十分重视警句的锤炼。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诗中,确实有不少意味隽永的警句。象写景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写情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社会现实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等。堪称出语惊人,响绝千古。但这些警句的妙处全在于细腻入微地表达了人情事理,它们是生活图景的浓缩,是人生哲理的凝聚。如果脱离对生活的真实感受而孤立地去搜章觅句,那就势必走上形式主义的歧途。那位因“推敲”典故而出名的的唐朝诗人贾岛,曾为一句“独行潭底影”寻找下联,费了三年心思,最终想出“数息树边身”为对,因此自叹:“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其实在我们看来,他的这两句诗也并未见得出色。原因就在于,真正好的警句应是诗文思想内容的自然升华,应是诗文意境的有机组成部分,没有根干枝叶的花朵是没有生命的。
警句都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但这种艺术力量的产生,却并非一定要壮言慷慨、丽辞盈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些朴实无华、平白如话的诗句,之所以能感荡人心、千载流传,就在于它们准确传神地表达了作者在特定环境中的特定感受,因而能在读者心中唤起一种意境、一种共鸣。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又说:“荆轲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自常人观之,语既不多,又无新巧,然而此二语遂能写出天地愁惨之状,极壮士赴死如归之情,此亦所谓中的也。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张戒在这里举了古诗文中三处用“萧萧”的例子,处处贴切,绝无陈词滥调之感,其原因就在于情之所至,不得不如此说。用张戒的话来说,就是“中的”、“至切”。语言合其情、切其状,即为佳句。
钟嵘《诗品》说得好:“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好的警句往往是情景交融、有触而发的产物,决非雕章琢句者搜索枯肠所能得到。古人解释不了这种奥秘,便把警句的获得说成是有鬼神相助。清人孙涛《全唐诗话续编》记载,唐“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夜宿馆驿,听窗外有人吟诵“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十年后,他去应试,考官出的题目是《湘灵鼓瑟诗》。写了大半,结尾一句久久想不出,猛然想起当年听到的那句诗,便填了上去,结果一举成名。这固然是无稽之谈,但它也说明,警句是灵感激发的成果,绝不是字斟句酌、勉强凑成的。
中国古代诗文理论历来重视艺术创作的自然天成。刘勰《文心雕龙》要求篇章中的秀句做到“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诗文中的警句应该象草木上盛开的花朵,与植株浑然一体,自然秀美。而要做到这一点,作家就必须加强主观的思想和艺术修养,在深入生活、体察生活的基础上,做到对生活现象准确的描摹和精湛的评价。只有这样,铮铮作响的警句才会应运而生、不思而至。陆游在给其儿子的诗中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这话可谓充满了艺术创造的辨证法。当然,只有生活素材而无艺术修养也是不行的。杜甫说他“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他“别裁伪体亲风雅”,说他“晚来渐于音律细”,正因为他刻苦地、多方面地学习前人文学遗产,注重艺术技巧的锻炼,他才能写出堪称一代诗史的不朽诗篇。深入生活与学习前人、锻炼技巧,都是艺术创造不可或缺的因素,警句的创造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