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剑
时光泻过,打磨着大街上的青石板。
我跟着师父学习锔瓷已经三个月了,我的陀螺屁股总是坐不住,金刚钻拿在手中没几分钟就开始打野,人也会不停地站起身来伸伸腿弯弯腰。
师父却不像老师那般生气,而是眯着眼欣赏地说几句:“像我小时候,看来我们师徒的缘分是天造来的。”
“唉,这孩子学习不成,咋学艺也不成?”外婆暗地里叹气,责怪我不争气。
师父说,哪有孩子不贪玩的,并调侃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艺,父亲一转身,自己就爬到树上;还说自己有意去惹父亲发脾气,自己也好装着赌气的样子,跑出去玩一会儿,有时候还会把父亲的工具藏起来……
师父讲起小时候的故事时会得意地大声笑出来,像个孩子,我也偷偷跟着一块儿笑。
“ 那是您天分高。瞅瞅您手上做的活儿, 那叫一个清爽。”外婆一边看着师父锔瓷,一边啧啧赞叹说。
“群的天分比我高,赵婆您放心,孩子终会成才的。”师父伸了伸腰,又拿起金刚钻埋下头干活儿。
张婆婆见外婆说话,也接茬:“赵婆,咱们都是过来人,咋能按现在的眼光要求孩子。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啥事都得慢慢来,细工出好活儿,不是吗?”
“那是您护着,”外婆笑着说,“有师太宠着,也是群的福分。”
“调教在师,做活儿在人。”师父听着外婆和张婆婆聊天也不时抬起头来说上几句,并安慰外婆,“慢慢来。”
日子在地上打滚,一溜一天。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街上还是朦朦胧胧的,沿着大街的青石板路拐几个弯,再翻过堤就到了师父家。
刚走到篱笆院外,就见张婆婆站在门前的柳树下,她见到我说:“师父出去了。”
“上街了吗?”我刚准备转身到西大街上的铺子去觅师父,可张婆婆说师父在江边钓鱼,让我也去。
钓鱼?师父手上的锔活儿忙得不可开交,还有闲心去钓鱼?但我还是往江边跑去。
江滩上是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青青的蒿草铺满了整个沙地,脚踩上去软软的,我的双脚刚踏在江滩上,裤腿便被滩上那层层叠叠的蒿草叶上的露珠儿打湿了。
不过,我喜欢蒿草丛中夹杂着的小花草,有的打着骨朵儿,有的已经张开了笑脸,红的、黄的、绿的、粉的,在绿草的掩映下摇曳生姿,点缀着江边的风景。
我也喜欢江面上浩渺的轻雾,这雾气早晚飘浮在江面上,有时把整个长江都笼罩着,有时又把江面分割成几段,捕鱼的小船游在江中就像在仙境一般。轻雾不会笼罩太久,不一会儿,太阳就挂到了江对岸的黄鹤楼尖顶上,乌亮的铜顶便发出浅浅的光亮,但不耀眼。
过了一阵儿,铜顶被照得好似燃烧起来,火光迅速蔓延扩大,刹那间,黄鹤楼的铜顶就变得像从铁炉里夹出来的炽热铁块,放射出强烈的光,天幕一下被强光撕得粉碎。
还没等你眨眼,太阳就又离开楼顶了,但四周的云彩早被染成玫瑰色,这时的江面上便跃起许许多多金色的鱼儿,十分晃眼。
江边的居民在江滩上都种有自己的菜园子,园子里有又大又黄的南瓜、又绿又长的黄瓜,还有又青又嫩的丝瓜……如果你口渴了,进去随意摘一根倍儿脆的黄瓜,也没人说你。
走过江滩上的草地和菜园,我蹿进芦苇荡的深处,看到一个人戴着一顶草帽,帽檐儿压得低低的,正拿着鱼竿坐在江边的一块小石头上,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嗯,是师父!
于是,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师父回过头瞟了我一眼,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到来。他又埋下头继续钓鱼。
我来到江边,只见湍急的江水,打着旋儿从上游冲撞下来,撞到岸边便烦躁地左冲右突,在芦苇荡里跌跌撞撞泛起浪花,再接着奔流而去。
在奔腾的江里咋能钓到鱼?可师父手上拿着鱼竿,眼睛紧紧盯着江水里起伏的浮标,像木桩似的钉在地上。我蹲在师父身边瞅了一阵儿,眼睛被太阳射在江水中的浮光晃得发花,我偷偷望了师父一眼,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水中起起浮浮的浮标。
这时,一只背羽棕褐色、头部略带淡黄色眉纹的小鸟儿飞来。这鸟儿是芦苇荡的精灵,整天“呱呱唧、呱呱唧”地喊着,大家就叫它“呱呱唧”。
我知道“呱呱唧”的鸟巢在芦苇的茎叶上。有“呱呱唧”在附近飞,那么鸟巢一定离这儿不远,于是,我顺着小鸟儿飞的方向寻去,果然在一根芦苇上发现了它的巢。
巢是用干枯的草根茎筑成的。草茎是黄色的,发黄的阳光照在上面让鸟巢一下成了金灿灿的小碗,在绿油油的芦苇丛中十分显眼。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只“呱呱唧”见有人靠近,发出了尖叫声,随着“呱呱唧”的叫声,成群的“呱呱唧”飞过来,围着我“呱呱唧、呱呱唧”地叫着,并像箭一般冲向我,用尖嘴袭击我的头部,我不得不用衣服裹住头,狼狈地逃回师父身边。
等我回来,师父还是坐在那儿没有丝毫移动,只是他身边的鱼篓里多了几条鱼在游弋。
“师父。”我蹲下身子,并轻轻地叫了一声。
师父瞧了我一眼,终于站起身,把手中的鱼竿递给我:“来吧,你钓钓试试。”
我接过鱼竿坐在刚才师父坐的小石头上。这时,师父又说了一句:“钓到鱼,就回家。”说完,他拎着鱼篓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在江边坐了一会儿,太阳升到头顶上。水面上耀眼的光波从江心延伸到我的脚下。不仅有光,水面被太阳照得升腾起了水汽,我整个人像在蒸笼里似的难受。
我把鱼竿的一头插到岸边的泥里,让鱼钩留在水中,找个阴凉处打起盹来。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记起钓鱼的事,回到江边提起鱼竿,才发现钓钩上的诱饵早已被鱼吃得干干净净了。
我知道师父的脾气,他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人。不钓一条鱼回家,他不会饶过我的。我跟着师父是学锔瓷的,他不教我手艺,偏偏让我到江边钓鱼,我不明白钓鱼和锔瓷有什么联系。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外婆常说:“师之命不可违。师父让徒弟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既然外婆说了,就照着外婆说的办。虽然极不情愿,我还是重新上好鱼饵,老老实实地坐在日头下钓鱼。
平日里我也会和小伙伴们一起钓鱼,那是在月湖,那是风平浪静的湖面,那是在树荫下,那是边钓鱼边嬉戏,现在可是孤单一人在波浪起伏的江边,头顶上还是烈日。
整整一个多小时,我眼睛一直盯着在江水里起起伏伏的鱼漂,突然鱼漂猛地下沉,我顺势拉起鱼竿,只见一条银闪闪的刁子鱼在线头上扭动挣扎。
有了这条鱼,我可以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了。
回到师父家,张婆婆坐在门前的柳树荫下,见到我连忙站起来,说:“钓到鱼了?好,这个死老头咋想的,让孩子钓什么鱼。来来来,我给你做糖醋鱼吃。”
进了门,师父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锔着活儿,他见我也没有说话。
一会儿,张婆婆把饭菜端到桌子上,自然有我喜欢吃的糖醋鱼。师父又喝了点儿酒。师父平时嘴讷,话不多,只有喝酒后话才会多一些。
“手艺这东西一是需要定性,二是需要悟性。定性就是得坐得住,在江水里钓鱼比在河水里钓鱼更需要定性,得时刻盯着水里起伏的鱼漂,没定性,稍不留神鱼饵就被鱼儿夺走了。在薄如纸片的瓷上锔眼,更是不能有半点儿分神,一马虎不是锔穿物件,就是把瓷片弄裂了无法收拾。瓷碎,主家会索赔,
也就砸了饭碗……”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张婆婆埋怨师父,“快吃,吃完了做活儿。洪干部催问他的花瓶锔好没有,还有涂师傅家的大缸……”
师父端着酒杯又咂了一口,抹了抹嘴角:“做活儿咋能赶快!你跟洪干部说,花瓶上用什么锔钉我还没有琢磨好,让他等等。”说完,又扭过头对我说,“明天你还去江边钓鱼,钓
一条可不行,还不够我下酒的。”
“嗯。”我点点头,“师父放心,我一定多钓几条。”
屋外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像一盏明亮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