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很难造访我所生活的这座南方小城的。所以当它意外出现时,整座城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张开怀抱迎接这份来自上天的礼物。
我激动地看着那雪花簌簌地落下,一声不响地将这座城市装点得肃穆又安详。但与我的好奇和兴奋不同,父亲看雪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也在下一场雪。
那一场飘在他的童年,飘在一九七二年冬天的雪。
父亲的童年是靠爷爷的双手倔强地撑起的。因为奶奶患有脚疾,父亲和兄妹几个年纪尚小,所以一年四季的农事都是爷爷自己扛。常年累月的弯腰劳作,让本就瘦弱的爷爷更像是一片农闲时伏贴在大地之上的树叶,仿佛平地里升起的一股风就能将之吹散。繁重的农活让爷爷手上生了老茧,脸上染了沧桑,身上落了这片大地给予的伤病。但尽管如此,爷爷依旧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干,每日踏着露水出门,披着繁星归来。终于,爷爷的身子累垮了。
那晚,爷爷蜷着身子僵硬地伏在床上,冻骨的寒气让他已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趴在床前的父亲,像是在告诫,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告别。屋外飞起了银雪,它有如张牙舞爪的猛兽一般疯狂地扑向大地,不动声色地压弯了枯败的枝桠,将残缺的瓦檐无情的包裹。寒风灌进屋内,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中最后一丝温暖洗劫一空,奄奄一息的爷爷在大雪中离开了人世。父亲的眼泪倾泻出来,他又冷又怕。
父亲生命里的第一个大雪天,却是他父亲生命里最后一个大雪天。同样一个夜晚,有人欢喜着瑞雪兆丰年,有人抱头痛哭说苍天无眼。人类的感情并不相通,茫茫大雪,分隔出两个世界。
“你知道我们这儿上一次下雪是在什么时候吗?”父亲哈了一口热气,扭过头来问我。
我摇摇头。
“是一九九二年。”
一九九二年,是改革开放的春风真正地吹进这座城市的一年。沿江城市的开放,为这座南方小城带来了崭新的机遇。一九九二年的父亲,也就赶着这股春风进了城。
告别了村门口的黄桷树,告别了那所破陋却温暖的小屋,只身一人进城的父亲好似无根的浮萍。他看见小汽车“突突突”地从他跟前驶过,看见饭馆里众人喧哗、酒酣耳热,看见电影院前支起油彩未干的手绘海报……这一切的一切离他是这般的近,却又是那般的远。扛着一卷铺盖从乡下来的青年并不属于这座城市。
父亲帮人刷过碗,抬过货物,送过报纸,他一刻也不停地找活儿干,他想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但父亲更像是一根刺,硬生生地去触碰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最后,却往往将自己扎得生疼。
一眨眼的功夫,冬天就靠拢了,父亲生命中的第二个大雪天也如约而至。
细细密密的雪粒撒向人间,像是高飞的天鹅不经意间抖落了一身的绒毛。父亲倔强地昂着头,他朝着漫天雪花歇斯底里地怒吼,他不信,他不信这条命翻滚不出精彩的人生。这个大雪天,父亲依然冷,但他不怕。
伏在街尽头的大黄狗被雪扮成了斑点狗,父亲望着它,想起了自家门前的狗,想起了母亲和需要学费的弟弟妹妹,泪水开始在眼眶中包裹。他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上下一白,四面皆静。雪地中,依然有人与他一同行走,城市里,依然有一条暗道与他内心深处相同。大雪之下,只有一个相同的世界。这一刻,父亲才真正发现了雪花的美,那种纯粹,那种晶莹,那种平静的力量默默地将整个世界洗涤。
大雪裹来一阵冷风,父亲的思绪又被拉回现在。他神色不再凝重,而是多了一份坦然,坦然地望向窗外的雪。
那一瞬间,飞舞的雪花更像是一位故友,来探望二十多年前那个被它感动的青年,来拜访这座二十多年没有再见的城市。只是不知它是否还能辨认出我的父亲,又是否还能寻得到这座城市当年的路。
因为这二十年,是我的父亲与这座城市嬗变的二十年。
父亲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坐轮渡在码头排起长队的青年,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开车上大桥一眨眼的功夫便可横跨长江。他不用再忍受当年回农村路途的颠簸,因为宽阔的柏油马路早就替代了泥泞的乡间小路,而那座记忆中的危房,也早就变成了修葺一新的三层小洋楼。他不用再天不亮就去买张长途车票,只为带孩子去增长见识,因为家门口就有科技馆、博物馆、文化宫……他不用再羡慕旁人,因为自己生活在这座城市就足以幸福。
雪更加肆意更加洒脱,它真切地感受到了崭新的变化、幸福的力量,它深刻地见证了这座南方小城的腾飞,而这座南方小城的腾飞又何尝不是见证和参与了祖国的腾飞呢?
若二十年后再来一场雪,我希望那时能够四世同堂,一起赏雪,赏雪中更美丽的城市,赏雪中的更厉害的中国。
(辅导老师 李维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