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春,写过夏,写过秋,写过冬,也把它们两两地对比着写过,但从来没让它们在一首诗里同时表达过自己。大自然中的春、夏、秋、冬是不会在同一天同一地同时出现的。而文学可以。我要在诗歌里让它们同时出现、让四季聚会一次。”
一、思想的萌芽:自然地孕育与积累
一棵树长出来了,伸枝展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人们注意到它了。如果要问大地, 当初是怎样让这棵树长出来的,大地会怎么回答呢?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
问我是怎么写出《四季》这首诗的,大概也是如此。
还是向植物请教吧。几乎所有的诞生和成长,植物都可以用自己的经历把它讲清楚,植物可能会说出这样一些朴素却永恒的常识:要有种子、土壤、生长的欲望以及适宜的温度、湿度、时机。
一首诗也不例外。
辽阔的北方,四季分明。我对四季充满热爱。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我都喜欢。我还对四季充满好奇,老想知道它们是怎么轮换的,老是企图盯住谁是第一个钻出来的草芽,谁是水面上最先大起来的荷叶,谁是枝头上摆来摆去最先落下来的叶子,谁是白天
或者黑夜里最先飘向地面的雪花。
热爱、好奇、观察、琢磨、沉淀……这些大概就类似于种子、土壤。
有心无心地阅读与涉猎,有意无意地邂逅与相逢,想萌芽、想长出去的欲望——这些大概就类似于温度、湿度、时机。
不同的际遇,会有不同的植物生长出来。有关四季题材的诗,我写出过好多首,《四季》只是其中之一。所谓际遇,这里所说的诞生一首诗的际遇,就是内心情感的某些元素,和外部大自然有“血缘关系”的某些元素,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恰好遇上了。这种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产生于必然:一个人内心世界丰富、丰沛、丰盈,他的情感与大自然发生“共鸣”的几率就更多。大自然从古至今永远都为人类备好了充足的“共鸣元素”,你的内心世界越丰富、越丰沛、越丰盈,你与“天籁”共鸣的际遇就越多。
二、灵感的出现:总有一条路会把你送到远方
我写过春,写过夏,写过秋,写过冬,也把它们两两地对比着写过,但从来没让它们在一首诗里同时表达过自己。大自然中的春、夏、秋、冬是不会在同一天同一地同时出现的。而文学可以。我要在诗歌里让它们同时出现、让四季聚会一次。
人一走出家门,走进公共空间,都是出现和聚会。每天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与人之间展开的大型、小型的聚会。并非所有的出现和聚会都美、都是风景。我曾在同一首诗里,让四季同时出现过很多次,聚会过很多次,正面盯着写,背后瞄着写,侧面打量着写,但回头审视,都平庸,无新意。也许有人会觉得那些诗都白写了,那些工夫都白费了。其实更多的写作都是在“练笔”,不会有白写的文字、白费的工夫,不成功的作品都是在试错,错误的路径都走过了,正确的路径就出来了。对于成长来说,人发现自己哪里丑陋,比看到自己哪
里美丽更重要。
一直没写好。但也一直不甘心。不甘心是好事,不甘心就是不认败,不认败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来。
突然有一天我想:在动物的眼里,春、夏、秋、冬什么样子呢?在植物看来,春、夏、秋、冬要怎么表达呢?
所有的路都是用脚走出来的。
只要你一直惦着看不见的辽阔,总有一条路会把你送到远方。
三、方法的运用:以小写大,以大写小
我想到白雪消融、乍暖还寒时第一个钻出地面的绿草芽——它会紧张、兴奋!它会说它就是春天!它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它最喜欢的人!沿着这个路径,我就写了一首这样的《四季》——
草芽尖尖,
他对小鸟说:
“我是春天!”
荷叶圆圆,
他对青蛙说:
“我是夏天。”
谷穗弯弯,
他鞠着躬说:
“我是秋天。”
雪人大肚子一腆,
他顽皮地说:
“我就是冬天!”
昨天还是灰土土、黄蒙蒙的山坡,今天就有嫩绿的小草芽钻出来了!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春天来了!在那个瞬间,一枚小草芽代表了整个春天!春天本来是庞大的、抽象的、我
们无从把握的,可落实到小草芽身上,就变得小巧、具体、触触可感了。同样,圆圆的荷叶与夏天、弯弯的谷穗与秋天、顽皮的雪人与冬天,不也是如此吗?这就是在以小映大。反过来,由于成了春天的象征、夏天的象征、秋天的象征、冬天的象征,小草芽、圆圆的荷叶、谷穗儿、顽皮的雪人,原本很小的它们也一点儿不小了。这就是在以大映小。
四、韵文的练笔:童谣与童诗
儿歌(童谣)、儿童诗(童诗),它们同属于一个大家庭——韵文。
韵文是语言、文字的高级表现形式。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如果它没有韵文或者没有优秀的韵文,它就不会是人类文明之林的佼佼者。
儿歌、儿童诗,都是韵文。但就像“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样,即便是相同的基因,也会外化出不同的生命。
比起儿童诗来,儿歌在形式上更为讲究。出类拔萃的儿歌要有严谨的节奏、音律、韵脚, 并且要求节奏、音律、韵脚彼此配合默契、互相辉映,抑扬顿挫、起合转收、朗朗上口、丝丝入扣。它以如此有意味的形式传达幽默、有趣、新颖、别致的内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四两拨千斤。
许多传统童谣、民间童谣,甚至没有“合乎常理”的逻辑性,也没有具体、连贯、明晰的含义或者意义,它仅凭其朗朗上口、抑扬顿挫、打破常规的发散性思维,就能催发孩子身体动起来、心智跳起来……也就是说,作为韵文一种的儿歌,有时仅仅是它优美、别致的韵律、节奏,可能就是对“天籁”的致敬和模仿。
比如北京民间童谣:
月亮斜,中秋节。
吃月饼,供兔爷。
穿新袜,换新鞋。
也跟奶,也跟姐,
上趟前门逛趟街。
又如我的《彩绘新童谣·摇篮曲》:
猴,
猴,
上高楼,
一落脚,
踩着球,
叽里咕噜滚下楼!
小猴爬起嘻嘻笑,
它说练练翻跟头。
上面那首儿歌中孩童化了的小猴,它滚楼梯了,那本来是又尴尬又疼痛的事,但它没有哇哇哭,更不用谁来哄,而是在嘻嘻哈哈的自嘲、自娱中,自己化解掉所有负面的情绪。如果看到这首童谣,那些娇气、脆弱,肉体和心理的抗击打能力差孩子能否受到一些正面的影响呢?
儿歌不会随着孩童一起长大。它永远是儿歌,陪伴一茬又一茬的孩童。儿歌,是让儿童走向韵文、走近韵文、走进韵文的驿站。
一个孩子如果从幼儿时便与儿歌童谣结缘, 到了一定年龄,他会很自然地走向儿童诗。因为儿童诗能进一步把孩子引入韵文更为辽远、深邃、瑰丽的境界之中。也就是说,比起儿歌来,儿童诗更讲究意境、意蕴、意味。
什么叫老、什么叫小,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但幼儿从“头发”和“胡子”一下就看明白了,因为在幼儿天真的世界里,毛发都“懂事”,毛发都知道应该长在哪里,不能长错地方——
小孩的嘴巴光光,小孩的胡子哪儿去了?
小孩把胡子,都长到了脑瓜上。
爷爷的脑袋光光,爷爷的头发哪儿去了?
爷爷把头发,都长到了嘴巴上。
[ 薛卫民,作品编入《幼儿师范学校语文教科书(试用本)幼儿文学作品选读》,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 年7月版。]
“时间”是怎么回事,不要说对儿童,就是对成人也是大问题,很多大部头的哲学著作都在讨论时间。但这并不意味着,此类问题儿童不宜讨论。让某些事物“活”起来、动起来, 它们就会用生命的旅程,向儿童很具体、具象地演绎“时间”——
一天和一年
太阳上山下山,
走一天。
野花上山下山,
走一年。
太阳走了,
太阳去照地球的那边。
野花走了,
野花寄回洁白的雪片。
(薛卫民,原载《拼拼读读画报》1998 年12 期。)
五、关于作诗的建议
一是关于《四季》这首诗的。
小草芽对小鸟说它是春天,口气是自信的、不容置疑的。这种自信和不容置疑,是缘于幼小生命的天真,因为它的口气是自信的、不容置疑的。所以,“我是春天”应该用感叹号;夏天繁盛、葳蕤,蝉吱啦吱啦地叫,天还热,有点儿懒洋洋的。所以荷叶对青蛙说“我是夏天” 当用句号;谷穗儿是谦恭的、感恩的,它在给土地鞠躬,因为它的态度是谦恭、羞涩的,所以后面当用句号;雪人也有一个隐在幕后的“配角”,那就是堆出雪人的那些孩子。堆雪人是纯粹的游戏,是快乐、健康、不惧寒冷的孩子们的游戏,所以雪人一定和那些健康、快乐、不惧寒冷的孩子们一样地顽皮。顽皮的表现之一就是“吹牛”,吹牛要底气十足才行,雪人是底气十足地对孩子们说“我就是冬天”的。因此,这一句后面不但要用感叹号,而且要比前面三个句式多一个“就”字。
前、后两节的最后用感叹号,中间两节的最后用句号,这样,整首诗的语气、语调、语感就不一样了,就有轻有重、有起有伏了。另外,教材中把“雪人大肚子一腆”中的“腆” 改成了“挺”,可能是考虑“腆”是方言吧。但即便它是方言,它也是北方方言,而普通话就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腆着个大肚子”中的这个“腆”,无论是在口语还是书面语中,它都很寻常很普及了,语文教材是不是可以适当容纳这样的方言呢?在日常生活语境里,人们更习惯说“腆着肚子”而不说“挺着肚子”,说“大肚子一腆”而不说“大肚子一挺”。前者比后者是不是更自然、更有生活语感呢?还有, 在这首诗中,“腆”押韵,“挺”不押韵,“腆” 浓郁诗的韵味,“挺”削弱诗的韵味。
第二点建议是诗之外的。
全世界各民族的文学都是农业文明哺育的,都带着土地、播种、萌芽、生长、春绿秋黄、春华秋实……的基因。而现在多数的孩子, 都离这些太远了。要引领、创造机会,使孩子从小亲近四季、旷野、田园,亲近食物的故乡, 知道“草色遥看近却无”是怎么回事,知道“浅草才能没马蹄”是怎么回事,知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慨叹是怎么回事。植物的变化演绎着成长,不仅为人类的生命提供着源头的食物,也为人类的精神世界提供着哲理和诗意。若是没有机会走进旷野、田园,在家里用花盆装上合适的土壤,亲自播种、侍弄、观察,也能和植物建立起亲密关系,也可以对土壤、种子、发芽、破土、成长、开花结果、生生不息……切实有感。这一切,与品诗、赏文、读书一样,都是让自己内心世界丰富、丰沛、丰盈起来当做的功课。
选自《小学语文》2019年7-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