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凌霄
子时三刻,北俱芦洲。
天上朦胧的牙月散发出幽幽的光,茯苓抚了手上华光刺,眉间两点鲜红的朱砂,为她端丽的姿容平生出些许的妩媚。“跟我打一场。”她开口,柔润的声,虽为魔族,却不掺一丝的邪。
凌霄望着眼前的女子,目光飘落,她腰间束了一串小小的攫魂铃,中有玉牌隐隐,篆了流云阁三枚字,不由得一笑,“与我一战,总有个理由吧。”
茯苓没有再多言,扬鞭,拉开阵势。
玉凌霄,方寸山御派子弟,重阳楼帮众,修为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浪荡江湖,勉强得以自保,难得跑商,如今却让他碰上了流云阁派来劫银票的茯苓。
玉凌霄先发制人,仗剑起符,激起地上残雪一片,一道蓝光卷了霜雪扫荡而去,失魂符“啪”地向茯苓贴来,茯苓眼疾手快,侧身躲过。夜色虽浓,阴曹地府弟子却常年习那幽冥鬼眼,早已习惯。她扬鞭一舞,一道判官令挟了凛冽阴寒的风,直取玉凌霄。
阎王要你三更死,怎会留你到五更?
……茯苓走上前去,瞧着地上被染成暗红的雪,沉寂如水的眸子蓦地浮了一抹柔软的光。绕过玉凌霄,便要去翻弄他的行囊,谁料方一走近,那玉凌霄竟一跃而起,手上法剑电光火石,架在茯苓的颈上。
茯苓惊愕,一时被制住,动弹不得。
“姑娘,以你的修为,还不是我的对手。”玉凌霄一手制住茯苓,一手缓缓抹去唇角的殷红,英朗年轻的面庞上划过一丝笑意,“姑娘是地藏王门下子弟吧?心法根基倒是不赖,可惜江湖经验太浅,劫银票的行当,还不是你做得来的。”
茯苓眼睁睁瞧着玉凌霄起符,一张失魂符咒便落在自己身上,封印了法术。见她中了符咒,玉凌霄的手也就松了。
茯苓试着捏起符咒,竟连无常步也施展不开。“解开。”她皱了眉头道。
玉凌霄摊了摊手,“我可不会。”狭长的眼睛,隐含戏谑。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来劫我的银票,中了我的符咒,竟然还要我给解开?转身踏了地上的薄雪,向驿站那边走去。
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玉凌霄回头一望,方才那女子竟跟在他的背后,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姑娘,半夜三更,你跟着我是何道理?”
“我中了符咒,自然要由你来解,现在我作不得法回不去,不跟着你,我到哪里去?”
玉凌霄想了想也是,便道,“也罢,你就先随我到长安城吧,到了那,自己觅枚五龙丹服下,符咒一开,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说罢挪了挪背上的行囊,便向驿站那边走去。
茯苓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风尘仆仆,刚从长寿村经商回来,行囊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鹿茸和符咒之类的货物,原来他已经把银票上的银两折换成货物。她紧走两步,跟在玉凌霄的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只听到两双软底九州履踩得地上的积雪咯吱作响,玉凌霄在朦胧的月色中,勉强辨认着前方的路。
“……你能看清前方的路吗?”玉凌霄渐渐放慢了脚步,冷不丁开口,问身旁的茯苓。
茯苓沉默了片刻。“看不清。我失了法术,开不得幽冥鬼眼。”
玉凌霄额角沁出一丝丝的冷汗,方才一番争斗,他中了一着,折了真气,封她法术时已是强撑,如今在这茫茫雪夜,再迷了方向,等身上摄妖香燃尽,护身罡气一破,只怕撑不到长安城了。
“你对这北俱芦洲地形可熟?”玉凌霄不死心。
“不熟。”
玉凌霄便叹了口气,展开手上图卷,借着淡淡的月光,勉强辨认上面曲折的路,茯苓瞥了一眼,道,“往北。”
冷汗愈多,玉凌霄狠狠捏了手上法剑,只觉气血翻涌,不得不运气强行压下。
“别走了,你中毒了。”
茯苓瞧着他脸色惨白,忍不住出声。这毒乃是阴曹地府尸腐毒,沾上便腐筋蚀骨,若不解除,不出数日,筋骨腐烂而亡。“行囊东西扔了吧,背着这么多的东西,这毒不解,气血上涌,毒气攻心,那就没救了。”
“不行。”玉凌霄摇摇头,低头看看那盘摄妖香,已经燃了大半,“香燃尽,北俱芦洲的麒麟兽和白熊就要出来了。你我修为,一只两只的确是不足为惧,只怕成群结队,围攻下来,我中了毒,你又用不得法术,就算是丢了东西,到时也怕是不能自保。”
此时天上连月也隐了起来,惟独地上残雪,映着幽幽的冷光,放眼一望,茫茫雪野,一片幽暗,哪里寻得到路?茯苓皱紧眉头,敛了气息,隐约瞧见遥遥一点昏黄。
她从玉凌霄行囊中担了一半货物,装在自己的囊中。茯苓不是傻子,这北俱芦洲她不认得路,唯一认得路的玉凌霄中了自己下的毒,若不相互扶持,又怎么走得出这偌大地界?至于玉凌霄行囊中的银票,等到了长安城,解了符咒再做计较也不迟,反正他已经受伤,想逃也不见得能逃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先到前面那一处有光的地方吧。她扶了玉凌霄,直直地向北走去。
眼见得摄妖香愈来愈短,远处的黄光却始终不见近,茯苓心下生急,口中捏诀,便要开那幽冥鬼眼,无奈身上中了符咒,诀捏到一半,剩下的几分便统统忘了去。便在最急的时候,那片黄光终于近了。茯苓心中一喜,便要往里走,却冷不丁被玉凌霄拽住。
“不行,不能进去。”玉凌霄神色紧张,仰头望着洞口被冰封住的凤凰。
“为何,你不冷么?”茯苓不解。她乃深山灵狐出身,蒙地藏王菩萨点化,舍弃肉身,不入轮回,师从阴曹地府,甘心做一名小小的鬼卒,为妖却不堕魔道,也就不懂什么世间冷暖。
“这里是凤巢,里面妖兽凶狠异常,万不可入。”玉凌霄瞧了瞧顶上的凤凰,分明被冻了个结实,足见这北俱芦洲天寒地冻,就连火中盘涅的凤凰都不抵此处严寒,“北俱芦洲内有仙法,妖兽经仙法镇压,对我们不足为患,倘若踏进凤巢,失了仙法护持,只怕我二人不敌。”
想了想,玉凌霄抽出几枚黄红相间的符咒,递给茯苓:“姑娘,虽我封了你的法术,不过这飞行符还是可用,你拿了这个,速速回到长安城去吧,为一张银票在此陷险,不值。”
茯苓想了想,终归觉得不妥。“我闻听既然到了凤巢,离驿站也就不远,看时辰已近寅时,不如在此小憩,天亮再走吧。”
玉凌霄摇了摇头,低头看看还剩小半截的摄妖香。忽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开来,玉凌霄闷哼一声,晃了一晃,便咬了牙不肯吭声。
茯苓侧目,望着身旁的白衫少年,开始隐约后悔不该下此重手,以至陷此险境。摸遍全身,也只摸出一枚金创药,胡乱地给他涂抹在中毒的地方,也不顾对症不对症。眼见得寒气逼人,冰冷入骨,霜花结在他墨黑的发梢上,茯苓沉思了片刻,终究还是将他拖进了凤巢。
被打死,也总比冻死强吧。
茯苓借着凤巢光亮,悉悉索索地摸遍自己全身上下,忽然发现腰间攫魂铃上似有隐隐的蝇头小楷,忙解下细瞧,看过后,稍微犹豫了片刻,侧目望望身旁的少年,隐约记得他腰间玉牌上篆了玉凌霄三个字。
玉凌霄……么?
玉凌霄醒来的时候便是次日的午后了,睁开眼睛,见的是长安城的春暖花开,一白袍公子从内室踱出来,见他醒,便笑道,“真是命大,只是小半日便醒过来了。”
他忙低头看了自己臂上伤势,毒已经化了,只留下浅浅的伤,被白袍公子用洁净的布包扎起来,显然已无大碍。
他翻身下床,见自己活动自如,忙拱了手对那白袍公子连声道谢,那公子笑道,“不必多礼,茯苓你送来的时候,毒已化,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茯苓……原来那劫银票的阴曹地府弟子唤作茯苓。
“你的东西,茯苓为你放在那边了。”白袍公子一指床头,玉凌霄瞧见他的行囊就放在床头,长寿村的符与鹿茸被整整齐齐地摞放在一起。再一瞧,枕边,有一枚小小的攫魂铃。
拈起那枚攫魂铃,玉凌霄隐约记得,这是在那叫茯苓的女子腰间的挂饰,细细瞧着,上面刻了密密麻麻的篆字,乃是上古心诀冰清诀。
冰清诀,上古心诀,能够化解各种毒性,封印,并且治疗一定的伤势。玉凌霄沉思片刻,怕正是这枚攫魂铃,解了他的毒,救了他的命吧。
“这位公子,不知要到何处寻茯苓姑娘?”
“茯苓,她说她冒昧挑衅,无颜相见,拿这个赔给你。现在她已经回流云阁了吧。不过玉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闻听流云阁与重阳楼龃龉不断,去了怕是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