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这个大家族中,“儿童散文”是个小弟弟。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知道,散文是个古老的文体,有很多品类。儿童散文的出现比较晚,和其他品类比起来,它只能是个小弟弟。再说,它本身也像个小弟弟那样天真稚气,活泼可爱,全然不像其他散文的模样。请看下面这篇儿童散文:
有一次,我在深林里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山上长着这么多的树木,松树、枫树、楠树、杉树、枞树,还有野生的杨梅和山楂树……我把自己知道的树名都写在本子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木,我把它们的树叶采下来,夹在本子里,准备带回学校问问教自然的老师。
翻过一道山冈,在前面的峭壁下面,忽然出现一个水潭。我赶紧跑过去,想不到这个水潭里开放着那么多的睡莲花;它小小的碧绿色圆叶,铺满了水面,那些洁白的花朵便开放在绿叶中间,是那么美丽。
我继续向前走,树林显得更加浓密了。许多野藤盘绕着高大的树干,地上密密地长满着孔雀尾一般的羊齿植物,树根上长出各色各样的野菌,好像童话中的小仙人的雨伞。
回来的时候,经过那个水潭,我没有忘记去看看那些洁白、美丽的睡莲花。天快暗了,睡莲花的花瓣都合起来,它们很早便睡觉。
这是已故著名散文家郭风的一篇题为“睡莲”的儿童散文的节录。郭老先生用朴素亲切的笔调描述山林之美,蕴含欣赏山林之美时的爱与喜悦。在他的笔下,山、树木、水潭、睡莲的花儿,还有野菌们“好像童话中的小仙人的雨伞”,都是那么清新那么美。这些被爱和温情点亮的文字“闪烁灵光”,让我们的心柔软地沉静下来,清亮起来。这篇散文为什么会有如此独特的魅力呢?是因为作者用的是儿童的眼光,儿童的语言和口吻,字里行间跳跃着一颗童心。比如:“翻过一道山冈,在前面的峭壁下面,忽然出现一个水潭。我赶紧跑过去。”“回来的时候,经过那个水潭,我没有忘记去看看那些洁白、美丽的睡莲花。天快暗了,睡莲花的花瓣都合起来,它们很早便睡觉。”这些句子这些语言,仿佛出自一个孩童之手,一个活脱脱的孩童就在我们面前。于是,这篇散文就和其他类别的散文区别开来,而被称为“儿童散文”了。用台湾儿童文学作家林良先生的话说:儿童散文,指的是为儿童写作的“文学的散文”。这种散文是向儿童传达自己的“动人的人生经验”,但是作者必须运用儿童能体会的题材,运用能激起儿童心理反应的语言。林良先生特别强调儿童散文作家的语言技巧“必须是圆熟的,能向儿童展示日常语言的‘艺术面’,使儿童体会到民族语言的多彩多姿,培养儿童敏锐的语感。尤其重要的是,他要向儿童证明:你们小孩子每天所说的这种日常语言,是具有丰富的‘文学性能’的。他让儿童热爱自己的日常语言像热爱自己的家乡。他不着痕迹的进行另外一种方式的语言教学像灌输乡土观念。他使儿童熟悉民族语言像熟悉家乡的风土人情。”[1]而冰心、郭风就是真正为孩子们写作“文学的”儿童散文的先行者和带有示范性的前辈大家。
我喜欢儿童散文。从冰心、郭风、林良以及其他作家的儿童散文中,我获得了丰富的营养和教益。在中学时代我就萌生了对文学的热爱,并练习写诗歌、小说,甚至剧本。我永远记得读郭风前辈作品的那种兴奋和激动。郭风前辈也许是最早的向孩子们描绘和展示美妙大自然的儿童文学作家了。他笔下的那些“避雨的豹”“洗澡的虎”;那些描写画眉鸟、喜鹊、山鹬们生活的片段;描写“花的沐浴”以及“雪的故事”的精彩作品,在我心中产生持久的共鸣。我似乎找到了与自己相和谐的文体,似乎触摸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一些字、词,一些句子,它们就在我眼前跳跃。我开始学着用“儿童视角”写了些儿童散文和类似散文诗的儿童散文,试探着用孩子们的眼光欣赏生活中的美,用孩子的心灵感受生活中的美,并得到郭风前辈的赞赏和鼓励。我同时也向冰心老人请教。她老人家在给我的信中,既称许我的习作“朴素自然”,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给儿童写散文不容易,要有童心。”在我的儿童散文创作刚刚起步之际,两位前辈大家就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和教诲,让我心中无限感激。
“给儿童写散文不容易,要有童心。”这不仅是冰心老人的经验之谈,也是儿童散文写作者应有的素质。不过,这真的不容易。我们知道,给儿童写散文的作家,大多都是远离童年的成年人了,“要有童心”“保持天真”(冰心语),的确是很难了。但是作家们又自有办法。我的办法是“回到童年”,把遥远的童年记忆重新找回来,仔细端详,重新回味,重新想象,从而唤起自己的童心。于是,童年时代和小伙伴放牛、割草、爬树、玩泥巴、干“坏事”、游泳、打架……这些好玩的、快乐的、惊险的事,以及那些难过的、痛苦的、在一起伤心流泪的事,都涌到我的眼前,成为我笔下的一篇篇儿童散文,如《捉石蹦》《兄弟树》《斑鸠》《河滩》《牛》《村里的打铁铺》《火柴》《冰帽子》等。我把远去的童年时代拉回来,拉回到现在,并和现实融合在一起,让读者特别是农村的孩子感到仿佛就是自己的童年;也给生活在城市的孩子带去一缕山野的清风,让他们嗅到阳光和草的清香,听到虫鸣和溪水的歌唱。
当然,童年虽然是我写作的财富,但是我不能总依赖童年写作。包括儿童散文在内的儿童文学是幻想的文学。我在写儿童散文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儿童,以这个儿童的身份去完成一篇作品。比如,散文中的“我”,有时候是个纳西族或傣族小姑娘,有时候又成了布朗族或是白族小男孩,这种想象并不损害散文的真实性,反而有助于增强散文的可读性,同时也为儿童散文的写作扩展了空间。因为我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又有幸经常到少数民族地区走村串寨,在认识了许多少数民族孩子之后,我的眼前时常晃动着这些孩子的身影,感念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不息的梦想与期盼。因此,正如评论家们所说,我的散文写作,从不曾离开我生长的这片风物奇特的土地,也不曾离开这片土地“所生养的一切活泼的生命”“这些作品的文字也因此晕染上了这片土地的各种色彩。”“吴然的儿童散文中的这个叙述声音所包含的童年的单纯和稚趣,让我们在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听到一个如歌溪般清脆、清澈的童声。”[2]写作这类散文,我总是怀着某种情意和感动,尽可能原生态地去抒写这些孩子的可爱,抒写他们大山里的梦。
我的儿童散文如《我们的民族小学》《珍珠泉》《一碗水》《歌溪》《走月亮》《抢春水》《我和乌丽娜》《赛马三月街》《小鸟和守林老人》等,被选入人教版、语文版、北师大版、教科版等不同版本的小学语文教科书。因此,有时我也会到学校和老师们交流。2019年秋天,我应邀到安徽作讲座,在蚌埠铁二小听孙瑞平老师把《我们的民族小学》上得有声有色,让我听到了我曾经在云南边疆民族小学听到的“那些好听的声音”。孙老师准确到位地抓住了课文中描写西南边疆民族小学特点的部分。不论是对字、词、句的讲解、运用,对段落有层次的分析,还是在激发同学们对这所民族小学的喜爱之情的引导上,都体现了老师高超的语文教学水平。
作为一名创作儿童散文的作家,我认为有几个教学时可以重点关注的角度,供老师们参考。
一是色彩感。从上学路上的花草、各民族小学生鲜艳的民族服装,到洁白的粉墙等,还有像绒球花、太阳花、大青树、凤尾竹,以及孔雀舞等这些西南边疆的特有风物、民族文化符号的出现,不仅凸显民族小学的特点,还使整篇作品有了浓郁的色彩感。
二是画面感。作品的每一段,几乎都在努力为读者展现一幅可以触摸的画面。比如最后一小段:“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小学,一所边疆的民族小学。古老的铜钟,挂在大青树粗壮的枝干上。凤尾竹的影子,在洁白的粉墙上摇晃……”文字很短,画面感很强,可以呈现出色彩斑斓、明艳活泼的画面。
三是节奏感。这是一种短语、长句间跳跃的起伏,特别在朗读时的轻重、快慢而形成的富有音乐美感的语言节奏。而《我们的民族小学》这篇文章,似乎一直回荡着小鸟的欢唱、各民族小学生的跑跳说笑声、“当、当当”的钟声、读书声,以及下课后做游戏、跳孔雀舞、逗引小动物的欢声笑语,等等。
我曾经说过,我是在一种“美丽的感动中”写作这篇短小作品的。我想努力把这种“美丽的感动”浸润在字里行间,使整篇作品在同学们面前呈现出色彩感、画面感,以及欢快明朗的节奏感。
当然,作者来说自己的作品如何,是十分不合适的。关于《我们的民族小学》的一些想法,既是供老师们参考,也是向老师们请教,同时也是我在写作中想努力实现的想法。
这篇文章已经写得够长了。但是我还想借此机会,简单地说说《一碗水》这篇散文。
《一碗水》最初发表在1984年第5期《儿童文学》杂志上,是一篇以儿童的视角,用第一人称来描写山村孩子享受大自然的乐趣的散文。30余年来,《一碗水》被选入各种选本。因为选入教科书,我也在网上看到一些“教学设计”,针对有的“教学设计”或者说“创意”,我想谈一点我的想法,和老师们交流。比如文中说“一碗水”总是“满满的一碗,既不浅下去,也不漫出来。”这本来是想说“一碗水”的“有趣”,我却看到一篇就此论述“在语文教学中如何培养学生的科学素养”的文章,引导学生去揭开“一碗水”是怎样形成的谜底。我想,如果教师有这方面的知识,顺便告诉学生是可以的,但是在课堂上花时间去讨论,甚至要“把探疑的兴趣延伸到课外”,去查阅有关资料,那就大可不必了。《一碗水》是一篇融合了记叙、描写、抒情的散文,它的精髓是“文学的”,而不是一篇知识性的科普文章。因此我觉得,重点应该放在“阅读、讲解、赏析”上,从而培养学生对语言的敏感,结合散文的文字,让学生用心灵去感受文字所传达的快乐和美,激发学生新鲜的想象力。我还注意到有的“教学设计”,把一节语文课搞成一台话剧,让学生在课堂上表演自己喜欢的动物喝水的情景。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不要“把一节语文课搞成一台话剧”和不要过多探究“一碗水”形成的谜底,是一个道理。
参考文献:
[1]林良.浅语的艺术[M].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19:205.
[2]方卫平.散文的色彩、声音及其他[N].中国教育报,2018-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