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豫南,中原官话与西南官话的交接处。当年的具体通讯地址是:河南省泌阳县马谷田区高邑公社史洼大队北张庄小队。这个通信地址,显示着当年人民公社建制的行政区划,不同于现在的乡、村建制。
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代,吃饱肚子,难,十里八村想找本书,更难。而我却酷爱读书。五岁(虚岁)那年,自己跑到红土沟小学——我们大队的最高学府,报名上学。四年级初小毕业,要求父母把我转学到高邑完小。六年级该毕业了,“文化大革命”来了,小学竟然上到八年级,创历史之最。《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是我当年读到的最“高大上”的书,天天诵读,可倒背如流。为此还在全县各区“讲用”、背诵。因为个子太矮,听众看不见,常常要站到桌子上去背诵。
“文化大革命”中,乡村教育看似也在发展,红土沟小学办起了“带帽”中学,我回到那里上初中。有两位老师课讲得很好,他们都是我们县一高的学生,也是我们大队仅有的两位高中生。一位韩老师,该毕业时因“文革”推迟了毕业;一位余老师,入高中不久就来了“文革”。当时,废除了高考制度,他们也就回家乡当上了民办教师。我从他们那里还真学到了点真东西。
初中毕业,经大队推荐上了高邑高中。高邑中学原来只有初中,在全县排序第八,称“八中”。当时在初中基础上办起了高中,教师仍是老八中的底子,有陈、侯、张、焦、党、王、吴、刘、宋诸老师,水平很高。虽处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在八中仍受到了相对扎实的教育。高邑高中,是马谷田区仅有的一所高中。有书大家一起传着看。记得那时我不仅读了《红岩》《红日》《烈火金刚》《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保定外围神八路》,而且还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醒世恒言》等书。当时是不是把“三言二拍”都看过一遍,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看《卖油郎独占花魁》时很激动,青春的萌动伴随着偷偷读书的快感,有点偷吃伊甸园禁果的感觉。
教我们语文课的焦老师,文学素养很好,喜爱文学创作。他常给一些爱好文学、作文也写得好的学生“开小灶”,把人聚到他办公室讲写作知识,我常列席旁听,由此知道了鲁迅、茅盾、巴金及一些苏俄文学家的名字,还有一本叫《金蔷薇》的书。学校有一个图书室,大约里面有“封资修”的书,不对外开放。监管图书的宋老师知道我爱读书,竟然常常把我锁在图书室里,让我尽情读。读了些什么书,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独享图书室的感受却至今不忘。我做得最“过分”的是,高中毕业时,竟然贪得无厌,与另外一位好友潜入图书室,背走了一包袱的书。心里不断念叨“窃书不为偷”,庆幸没有被宋老师发现。后来才明白,宋老师哪里是没发现,是故意满足一个爱读书孩子的精神饥渴。
高中毕业,我做了“回乡青年”,比起“下乡知识青年”要矮一截子。回乡不久,我当上了大队“辅导员”,职责大约是辅导全大队的社员学习政治。从图书室里背回来的那一包袱书,还有焦老师和当时一群“文学青年”的影响,我营造起自己的“文学梦”,竟然有写一部长篇小说《桐柏英雄》的计划,劳动间歇在背风的地沟里看书,晚上在煤油灯下“创作”,半夜三更一扣鼻孔,全是煤油烟子,但当时并没有感受到农村的贫苦。
大队有一个业余的文艺宣传队,一位姓李的老知青做导演,十几位热心而有专长的文艺青年,利用晚上或农闲排练些节目,到各小队去演出,还挺受欢迎。我以“辅导员”的身份常跟他们一起活动,有时帮助搞点三句半、小快板等应急制作,还能敲打个锣鼓家什,逐渐成了宣传队的“灵魂人物”。当时,县里要搞文艺汇演,大家一股劲要参加,商量着让我写一个剧本。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写了一个豫剧剧本《退彩礼》,大概的剧情是一位乡村女青年移风易俗,把婆家的订婚彩礼退回去了,婆家误以为是要退亲,有些小误会、小桥段。演出时,运用豫剧的二八、慢板、流水、散板等声腔板式,演绎得还挺有戏剧性。全县汇演竟然还得了个二等奖,把马谷田区好几个参加汇演的宣传队都嫉妒得牙根痒。
1975年,我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上了河南省的汝南园林学校。我本来有上大学的强烈愿望,但当时的社会环境只给了我上中专的机会。园林学校旧称园艺学校,培植花草树木。而我读书时已经主教果树栽培,这大约是适应当时的农业生产。虽是一个地区中专,但土壤学、植物保护学、遗传学、果树修剪等课程,依然使我有走进科学殿堂的感觉。我的班主任丁老师才华横溢,她夫人在汝南师范学校的图书馆工作。汝南是历史文化名城,园林学校和汝师大都在它的城南部,是她文化桂冠上的两颗明珠。我常通过师母去汝师大图书馆借书看,至今记得孟德尔、摩尔根关于遗传学的研究。我后来在研究儿童语言发展和病理语言学时,常会带有遗传学的思考,大约与当年读过这些书有关系。
当时河南工农兵学员的分配制度是“社来社去”,园林学校毕业我回到了家乡,去高邑中学当教师,当然是当民办教师。那时的高邑中学已经搬到了一个叫作罗沙坡的地方,原来的教师都离开了。那年冬季,突然传来要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一边教书一边备考。到县城参加高考,作文题目是“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我哪里知道毛主席纪念堂是个什么样儿?除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华表、华灯之类的词,只能按照乡下土地庙的样子来描述纪念堂。到最后,心还是飞不到纪念堂去,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到了毛主席纪念堂,去拜谒毛主席。当时似乎是本省考生考本省的试卷,只知道郑州大学是河南最好的大学,就报了郑州大学中文系,还是想圆那文学梦呗。十数年之后,当年参加高考阅卷巡视的柴春华老师告诉我:我数学考得很好,几乎被录到数学系。而作文一开始给了较低的分数,把毛主席纪念堂描绘成土地庙,能给高分吗?可是郑大派出的巡视组在审阅我的卷子时,认为文学功底不错,把纪念堂写成土地庙那是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是水平问题。最后用梦扣题,多机智呀,作文又改评了个高分!作文评分真是见仁见智,我也是遇到了贵人!
七七级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很特殊的一个年级。春季入学,大学在教科书、师资等方面也都没有作好准备。当时的大学也是没有多少书。我常利用暑假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抄教科书,如三卷本的《中国文学史》,还有《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等。后来,书店开始卖一些书,如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王朝闻的《美学概论》,我和同学们组成“互助组”,半夜里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新华书店的门口排队。我也曾与几位新闻爱好者,帮助研究穆青的王老师到郑州图书馆抄写穆青的作品。大学三年级后,学习兴趣转到了语言学上。转变的原因很简单。到了大学才知道,大学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顶多也是培养文学批评家。且郑大中文系集中了张静、李法白、张桁、崔灿、许梦麟、柴春华等一批语言学家。记得三年级时,系里举行了课程竞赛,我参加了语言组,还得了奖,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本笔记本。我似乎觉得自己有语言天分,于是就从文学转到了语言学。在大学的毕业纪念册上,我曾写道:“当年做过文学梦,而今专扣语言门,门开乎?天知晓!”一位同学给我的留言是:“主谓宾,定状补,乐在其中。”
郑大图书馆有一个文科期刊室,张静先生的夫人在那里工作。我经常去期刊室帮工,得到的“回馈”就是可以把过刊借出来。历年的《中国语文》等语言学杂志,我都是利用这个机缘浏览的,一时间神交了许多语言学家。郑大图书馆和中文系资料室有关语言学的书,都曾经阅览过,包括《马氏文通》、王力先生的《汉语史稿》、黎锦熙和刘世儒先生的《汉语语法教材》等。在借书卡上看到有我熟悉的老师的签名,十分激动:我能与老师看同一本书,我的名字能够与老师签在一张借书卡上!当年,《中国语文》关于对暂拟系统的批评,关于“贵宾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中主语问题的讨论,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些经历使我至今坚信,把一个大学生带到学术前沿是多么重要,一个大学生阅读本领域的重要期刊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1981年,我考上华中师范学院,师从邢福义教授攻读现代汉语硕士学位。到武汉上学,一是豫南人有“能往南挪一千,不往北挪一砖”的“崇南心理”,我也从小就向往“紧走慢走,一天出不了汉口”的大武汉;二是当时在《中国语文》上读了邢福义先生以笔名“华萍”发表的文章,特别是他的《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非常崇拜语言学界的这位“后起之秀”。 邢先生特别重视语言事实的搜集,主张从语言材料中发现问题,找出规律,巧为文章。我为搜集语言资料,常要看大量的文学作品,不仅查看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老舍的《骆驼祥子》、曹禺的《雷雨》《日出》等,还经常看《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十月》《花城》《收获》《当代》等。看杂志本是寻找例句,但故事情节太吸引人,结果往往是只顾读小说忘了找例句。不过这也好,自己的心灵一直在跟随着当代文学行进,跟随着当代文学跃动。
研究生毕业留校,我的学术兴趣迁移至儿童语言上。迁移的现实原因是我夫人身体不好,我需要付出较多精力照看女儿。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外的学术交流还没有现在便当,国内儿童语言研究的成果不多,国外儿童语言研究的资料还比较难得。我就请在国外留学的徐杰师弟等人帮助复印些材料,我则把邓丽君等人的歌曲磁带给他寄去,以解乡愁,其实是加浓了他的乡愁。
2000年,我调入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工作,并兼任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所长。为了做好工作,我必须研究清末以来的语言规划情况,了解国外的语言政策及其研究状况,语用所的资料室又为我打开了通往一个新专业的知识之门。半年后我夫人随调入京,见我书架、书桌上摆满了一摞摞发黄的书,如《清末文字改革文集》、黎锦熙《国语运动》、刘复《文字历史观与革命论》、吴玉章《文字改革文集》、《倪海曙语文论集》、《1913年读音统一会资料汇编》、《第一次全国文字改革会议文件汇编》等,惊异地问我怎么钻到故纸堆里去啦!其实,我每一次学术大转移,都要跟一段疯狂的读书期相伴随,以便让我较快地进入一个新的学术领域。
我从武汉往北京搬家,家具都处理了,而一本书都没有丢,其实很多书也许不再翻看它,也许并没有什么用处了,就是舍不得!我过去读书写文章,基本上要靠烟熏,仿佛我的大脑是靠香烟开动的。对我来说,烟与书似乎有着不解之缘。但在48岁的春节,我戒掉了30年的烟瘾。戒烟初期,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看书。过了一段,可以看书了,但看到的是一个个字,就是不能连字成句,读不出意思来,仿佛患了“失读症”。再后来,终于能读书了,但不能写文章。因戒烟而不能读书写文章的日子,前后大约有三个月,戒烟不容易呀!烟戒了,与书的缘分还是保持住了,真是万幸!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能否戒烟!
我当年的理想是“三书”:读读书,教教书,写写书。在大学的领导岗位上我分管过学校出版社,生活中多了“一书”:做书。此时方悟到“四书”本为一体:无做书人,便无书读无书教,写书无处出;没有读书教书写书人,给谁做书,哪有书做?
读书,一要读经典之书。宋代鸿儒朱熹在《观书有感》中写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确,阅读是我们知识的源头活水,长期积流便成永不枯竭之清塘池,那里有天光,映云影,蕴含着大千世界。可以这样说,不爱阅读的民族是愚蠢的,不爱阅读的人是痴拙的。
当然,阅读并不仅仅是获取知识,特别是经典阅读,可以让人心绪平静,可以让人浮想联翩,产生阅读快感和美感,得到思想启迪,甚至产生头脑风暴。诗云:“书若湖水静,躁绪速抚平。开卷有风暴,心海波澜生。”
二要读“无字”的生活之书。阅读需要生活。我们要热爱生活,不断积累生活,时时品评生活,此之谓“阅读生活”;在阅读时,书中内容与生活体验自然关联,书与我相互串通交融,在阅读中体验,在体验中阅读。正因为阅读需要生活阅历,所以古人主张读万卷书时,还要“行万里路”。
当然除了有目的地读书之外,还要读些闲书。我过了50岁,又开始系统地阅读中国文化典籍。从十三经读到先秦诸子,从《史记》《汉书》《后汉书》读到《世说新语》《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古文观止》。读这些书,没有具体的功利目标,故而称为“闲书”。人过五十,俗务缠身,集中时间读书已是奢侈,读这些书多是在候车时、在飞机上、在下榻处,运用的是欧阳修的“三上”(枕上、马上、厕上)读书法。当然,闲书读了也或有实用,我的《<论语>之论语》就是读闲书的副产品。
不仅读书,而且能读点“闲书”,就是优秀的读书人了,可以名之为“书客”;有了闲散时间就去读书,以书为友,名之“书友”;一读起书来,便心闲气定,万千烦忧皆丢脑后,褒称“书痴”;不管什么书,有趣没趣,都能作为闲书来读,读出闲趣,便是“书仙”一属。读书不读书,人分两界;如何读书,人分数等。故而读书不读书、如何读书,不仅是生活方式不同,甚至可以预示着做人的不同境界。
我自幼爱读书。年少时读书,使我对农村的贫苦感知迟钝,有着时时向上的追求。青年时读书,使我步入学术的殿堂,不管是园林、文学、新闻,还是语言学。工作之后,每一次学术方向的转移,都伴以痴一般的读书。但当年所读之书,不是专业的,就是国外的,步入五十“知天命之年”后,突然希望回归传统文化,读些中国传统文化的闲书。三年前,我脱去“官服”,从政府大院到北京语言大学的学苑,退休前作此人生选择,重归学林,大约也是因为有一颗读书人的心。
以上琐碎所记,便是我的“书之缘”。我有睡前读书、伴书而眠的习惯,一日突发奇想,将“书之缘”比附为夫妻之缘,成《书夫人》四句。粘诗于此,作为束卷:
明月半床书半床,
人有夫人不荒唐。
物理人事赖君教,
有感有得共分享。